兰时怔了怔,陌生的声音夺去了她仅存的心神,底层的回忆逐渐浮现。

    两年前,春日出晓,那日正好是她的13岁生辰,爹爹和长赢哥哥在厨房里给她做期待已久的长寿面,白术则偷偷跑回房里,送来她新做的香囊。

    “小姐,你看,这是我新绣的香囊,好看吧!”

    白术年岁尚小,扎着双髻,圆溜溜的小脑瓜子随着她显摆的动作,左右一晃一晃的,可显机灵。

    “摸起来,你的针脚又是细密了,平日里没少躲着我练吧。”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怨不得天,尤不得人,兰时虽看不清,但还是能凭借着日日夜夜训练出来的感觉,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指尖下的图案,隐隐约约是一朵绽放的幽兰。

    白术被兰时一句道出事实,做贼心虚似的,立刻将被银针戳得面目全非的十指藏于身后,讪讪地笑了笑。

    就说嘛,什么都瞒不过小姐,“好看就行了,送给小姐的生辰礼,我努力一点是应该的。”

    “毛病又犯了?都说了,唤我名字即可,不用叫什么小姐。”尽管白术此时已经来兰家好几年,可兰时依旧改不过来她的毛病,整天对着她和爹爹“小姐”“老爷”的叫着,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

    任凭兰时再怎么说破嘴皮子,该叫的称呼白术一点也没少。

    “小姐,你就由我去吧,你就是天边飞下来的仙子,落到这上阳县来拯救我的,还是说你更喜欢我叫你仙女,唤你仙女姐姐是不是更好听一些?”

    她本就是在半路被小姐捡回家的,从出生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就连她现在的名字,都是老爷给起的,从记事起便一直流落街头,活不下去了就到附近的寺庙里讨点斋食,听听过路人新买的话本子,熬一阵子再下山去。

    若不是有一回,小姐和隔壁的徐家小子进山玩,捡到饿到晕倒的她,世上估计就再也没有一个叫白术的人了。

    在她看来,白养一个人就等于每顿都要加一双筷子,那可是话本里的高门贵府才能有的待遇,那这“小姐”“老爷”跟着叫,定没错!

    “白术这说的,可是新奇,我喜欢。”回话的是兰文竹,此时的他还没染上劳疾,但兰时回想之后觉得,亦有可能是还没有显现出来,病疾已经暗自在体内藏着了。

    “爹爹,怎么你也跟着白术一起胡闹!”彼时的她应声望去,透过泛白的布绫,兰时依稀看到兰文竹端着一碗面,笑着朝她走来。

    爹爹虽为一介庖厨,可身上却半点没有酒楼茶肆那些厨子的油味,他总是身着青灰色长袍,一根桃木簪高高束起头发,那是爹爹和娘亲成亲时,亲手打造送给娘亲的定情礼,只不过娘亲没福,堪堪戴了一年多就走了,后面都是爹爹戴着。

    在青灰色身影背后,还跟着一个清秀的人影,金光透过树叶斜洒下来,映得那俊朗的侧脸半明半暗,他个头很高,脊背挺得很直,兰时常常在想,他的脊梁骨难道天生就生的跟别人不一样,不会累吗?

    那时的徐长赢离15岁生辰还差一季,整个人直起身子来,都已经快跟不惑之年的兰文竹一样高了。

    兰文竹放下长寿面,看着眼前乖乖坐在木椅上的女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试图在给炸毛的小兽顺顺毛,“在爹爹心里,小时就是最可爱,最体贴的小仙子,是上天赐给我和你娘的礼物,生辰快乐。”

    “小姐,生辰快乐呀!”

    “我也祝小时,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1]。尝尝看,你心心念念的豆糕。”

    徐长赢身穿笔直的青色长袍,边说着,边将面前的一叠子奶酥豆糕推到她面前,里面包裹着兰时最喜欢的红豆,香香糯糯,隔着奶皮,她都能闻到红豆的甜味儿。

    “谢谢长赢哥哥。”兰时毫不客气,拿起一块豆糕就吃了起来。

    这可是她提早好些天,就跟长赢哥哥讨要来的小吃食。没办法,上阳县地小,没有糕点铺,哪天嘴馋想吃的时候,还得要租驴车专门跑到镇上去买,好生麻烦。

    正好伯牙学院离糕点铺不远,让他帮忙带奶酥豆糕,是再合适不过了。

    “怎么就谢你长赢哥哥,爹爹的长寿面就不值得谢谢了吗?”

    “哪有!小时只有一张嘴,暂时只能吃一个东西啦!”

    兰时使劲撒娇,拽着兰文竹的袖子就是不放,大有不消气不放手的意思,可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一桌四人,满满当当,正开开心心庆祝的时候,不速之客来了。

    “哟,看来我来的可赶巧了,人都在呢。”

    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围坐在小院石桌上的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一个丰姿绰约的半老徐娘半摇着扇子,半扭着盈盈一握的腰身走来,圆圆的脸庞却配着一个削尖的下巴,原本流光四溢的狐狸眼,因为多了几分算计而显得阴险狡诈许多。

    在她身旁,还跟着一个大肚便便的中年男子,他一身墨绿绸缎,腰间缠绕的束封都差点缠不住那直直往下坠的赘肉,一双三角眼像是在无时无刻的打量着世间万物,所有东西在他眼里都有相应的价格,包括人。

    “殷媒人,这会儿来我家是有什么事吗?”兰文竹认得她,是镇上有名的媒人殷妙仪,至于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就不认识了,眼生得很。

    兰文竹起身迎上去,徐长赢则是冷着脸,站到兰时面前,挡住陌生男人不干不净的视线。

    “瞧你这话说的,我能来,那肯定是有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啊!”

    殷妙仪作势扇扇扇子,以为能将心中所想都藏在那柄圆扇之后,殊不知她的野心和欲望已经快要从吃人的眼神里流露出来了。

    以为兰文竹会接着问下去,等了半响却没人接话,见四人脸上的表情分毫未曾动弹,甚至还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赶客意思,她尴尬地清咳几声,这才继续下去。

    殷妙仪往侧方退了半步,将身后的男人全部露出来,“这是我们这片土地的钱地主——钱守仁,上阳知县赵卓都知道吧,就是钱地主的姐夫。”

    长大后的兰时才知道,说的什么姐夫,在知县的级别上,那都是抬举钱守仁。他姐姐就只是赵卓后院里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二房小妾,还是因为主母怀孕,这才无奈以通房丫头的身份给提携上去。

    见众人还是没有要起身迎接自己的意思,甚至在某些人的眼里,自己还不上那碗半烫不热的长寿面,对,说的就是那个扎着双髻的丫鬟!

    钱守仁捏紧拳头,忍不住了,他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拨开碍事的殷妙仪,丢下一句:“我看上你们家兰时了,说吧,要多少钱,我要抬她做我的第四房小妾!”

    此言一出,殷钱二人此行的目的已经明了。

    兰文竹圆目怒瞪,他忍了忍从心头窜上的火气,尝试在孩子们面前稳住声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女儿尚未及笄,更何况,她和我挚友之子长赢已有婚约,实在不适合…”

    “适不适合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吗!”

    钱守仁大半辈子,只有名字沾上仁字,他毫不掩饰地盯着躲在徐长赢身后的兰时,一身弱骨显清冷,身量不高,虽然那三指宽的白布遮挡了大半张小脸,但依然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徐长赢嘴角紧抿,他反手将兰时再往身后推了推,高大的身影即刻就将小人儿挡得严严实实,就连飘忽不定的衣角都没放过。

    兰时已经听明白,这两个不速之客此行的目的就是她,猥琐的眼神直叫人不爽,她紧紧攥着徐长赢的衣角,心高高地提着,紧促的呼吸声透过衣服,传递到了眼前人身上。

    “有婚约,那就是还没成婚,万事都有商量的地步。”

    钱守仁见他们如临大敌,就像是捕兽笼里的老鼠,在做无用的挣扎,皱纹横起的脸上扬起玩味的假笑,倒三角眼警告似的地瞪了瞪徐长赢,接着又随意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元宝,重重地丢在石桌上,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声音。

    “这里有五十两,都能买你们家好几年的收入了吧,就当作是我提前给你们兰家下的聘礼,两年后,我自会派人来接她,入门后的钱财多的是,这只是些开胃小菜,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着,钱守仁不耐烦地挥挥手,殷妙仪立刻眼尖的用扇子拍了拍青灰长袍男人的肩膀,妖媚的声音再次响起:“能攀上这等好的亲事,可是兰时丫头的福气!不说别的,光光就她那个眼睛,以后哪会有什么人愿意娶她?我看你啊赶紧应下来,这两年好好准备嫁妆,就等着称心如意地做个地主岳父吧!”

    “我娶!”

    “我会以三书六礼,将小时迎进我徐家大门!”

    沉默许久的男子突然出声了,声音之大,吓得躲在他身后的兰时一阵哆嗦,然后呆呆地昂起头,看着他圆润的后脑勺。

    殷妙仪当即怔住,就连龟缩一旁,不愿见生人,宁愿只盯着桌上长寿面的白术都楞楞地抬头望去。

    忽然,小丫头就像是被打开了什么机关,趁人不注意,拿起石桌上的银元宝就往地下狠狠扔去。

    “小姐才不稀罕这什么银子!”乖乖,这银元宝也太重了吧,差点没捧起来!

    银元宝直直落下,差点砸中殷妙仪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她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呛过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两个半大不小的愣头青。

    她慌张躲开,花容失色,然后才像刚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些什么,嘲讽似的笑了几下,狐狸眼睛上下连扫眼前的清秀男子。

    没有长佩压身,没有绸缎新衣,就连脚上穿着的布鞋,都沾满了只有上阳县黄土地里才有的泥土,除了样貌还算有些出众,其他什么也不是!

    “就你,你凭什么?凭你年少无亲,还是凭你茅草土屋?快别笑死我了!人家钱地主指甲缝里漏出来的油水,都能保上阳县各家各户万家富贵,你拿什么跟别人比较!”

    徐长赢的身世,在上阳县不是什么秘密。

    自从徐氏夫妇因故去世后,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明着说暗话,如果没有兰家平日里的照拂,别说是否能继续去学院上学了,就连想在这犄角旮旯的上阳县生存下来,恐都成问题。

    钱守仁能亲自来一趟,已经是耗费了他不少的耐心,兰家等人的反应他是猜到的,毕竟前几任小妾进门的时候,听管事说,也是闹了不少性子,出不少笑话。可最后又都怎样?还不是乖乖地进了他钱家大门,现在每天都朝露泉水,大鱼大肉的享受着,半点儿没了当初气性。

    “我能来一趟,已经是很给你们兰家面子了,若不是看在她眼睛有疾的份上,这礼金还有的减!小兰时,你就乖乖的在兰家多待两年,待及笄后,我自会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哼!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说罢,钱守仁转身离去,跟着一起走的,还有停在小巷子口的那台暗红色大轿,钱守仁来这一趟气派不小,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街坊邻里,正伸着头往兰家里看热闹。

    大财主都走了,殷妙仪自然也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她故作矫揉地原地扭了扭,以扇遮面,没有再管另一个外人,而是对已经心气上脸的兰文竹说:“你就从了吧,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这钱家想要的人,可从来都没有失手的,看见街尾那家米铺了没有,他家的女儿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人和离还没多久,就被抬进钱府,跟钱家斗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的!”

    殷妙仪说完,便昂起下巴,又开始习惯性的打量起兰时来。

    美人就是美人,不会因为眼不视物就削减应有的美貌,细看起来,反而还增添了一丝清冷与坚韧。

    怪不得,还没成熟呢,就惹得人惦记!

    后面的事,兰时记不清了,只记得爹爹那段时间的脸色都很不好,有一次还撞见爹爹和长赢哥哥偷偷谈话,隔太远了什么也没听见。

    再后来,爹爹的身子骨就愈发不好,连院子里他最喜欢的田地都开始枯萎。

    回忆戛然而止,门外剧烈的拍门声将兰时从13岁生辰那天抽离出来,她认得这个声音,是两年前来兰家提亲的大地主——钱守仁。

    “怎么这么久都不开,你们两个都没吃饭吗?给我狠狠地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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