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宽虚不受补,躺在床上暴汗淋漓的时候,这头某徐姓男子也不太好受。

    “长赢…你,你该不会又瞒着我,去帮琉璃书巷抄书了吧?”

    谢怀瑾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进学堂,隔老远就看到,一直如同小白杨般挺立的徐长赢,竟如同那河边被烈风吹弯了腰的杨柳,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我都说了,你只管顾好奚伯那边的作工,其他的都推了,钱没了还能赚,人没了你图啥啊!”

    “不行,得多让弟妹帮你补补…”

    谢怀瑾端出了近日在家教导团团和圆圆叫哥哥的架势,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

    一听到“补”字,徐长赢都快条件性开始舌苔发苦,头脑发烫,他刚想出声阻止旁边叨逼叨的人,没想到一道响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倒是先他一步。

    “徐兄,听闻这次小考你又是第一,实在是太厉害了!”

    韦宗鸿扯着嗓子,小跑进来,一屁股就坐到了位置上,接着转过身去,和他们分享着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徐长赢礼貌一笑,“谢谢韦兄。”原本气色不佳的模样改变了几分,他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又用手背探了探额头的温度。

    “怎么了,着凉了吗?”谢怀瑾注意到他的动作,剑眉微蹙,学着他的样子,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又碰了碰他的,“不热啊。”

    “没什么,大抵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徐长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是觉得,好像整个人白天都提不起劲,但到了晚上却很容易浮想联翩。

    比如说昨天晚上,他照例为白术最新买的《屠户娘子与俏夫郎》话本作译。

    读到“酥凝背胛玉搓肩,轻薄红绡覆白莲”[1],莫名其妙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神秘身影。

    她背对着自己,肩胛如羊脂一般柔腻,香肩也好似玉削出来的圆滑,轻薄的纱衣似掉非掉,清幽的兰香袭人,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朦胧的脸庞清晰起来。

    圆圆无神的杏眼,新月般的弯眉,美若桃花的樱唇点点,一颦一笑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夫君…”

    徐长赢骤然清醒,只觉得全身火热,鼻子像是被谁打了那般抽疼,那种热感,他依旧清楚地记得,是连喝了三杯凉白都压不下去的程度。

    他狠狠地甩头,力气之大,连讲台上准备开始授课的厉夫子都吓了一跳。

    厉夫子全名厉亭轩,乃幽州府儒学第十七代传人,年方五十,就已经满城桃李,不可胜数。

    他原本是想回幽州老家,守着镇上那座古老的私塾度过余生,结果被自己的夫子——国子监祭酒张颜给劝了下来。

    “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现在四海升平皆无战乱,又难得圣上愿意给文人墨客一条光明之路,所以,无论前方有多少荆棘,我们这一代人都需要领着后生,稳步向前。”

    “亭轩,老夫说的可在理?”

    严师所言仍旧历历在目,厉亭轩还记得自己当时在张颜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许下了多大的承诺!承诺一定会不辜负他的重托,倾尽全力教导好每一个学子!当好山长一职!结果…

    往事不愿再提,厉亭轩满心愁苦无人能言。

    现在的眼泪都是当时脑子进的水!看着试卷上面这些不堪入目的字迹,再看看书案下面那些望眼欲穿的学生们。

    夫子,受汝害矣…吾欲归家…

    突然一声脆响,将他从无尽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喔,原来是某位学子不慎掉落了一只笔。

    厉亭轩旋即清咳一声,示意全场安静,然后从书案上拿起一沓试卷,用力地敲桌:“你们啊,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次的小考,有这么难吗?”

    “看这一个个的,涂涂抹抹、张冠李戴、指鹿为马、颠倒是非!你们真的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众学子:?

    “不好意思,激动了…”

    厉亭轩见有些过了,又连忙收了回来,“虽然现在读书不算难,束脩基本上也不让大家交了,但这并不代表你们可以整天都浑浑噩噩,不学无术!”

    他一个个念着卷子上的名字和等级:“刘远,五分,题审偏了。申同喜,六分,点没答完你都敢交卷?陈述明,四分,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涂涂改改,就罚你用沙子作答!我看不清的一律零分!”

    被念到名字的学子,轮流从厉亭轩的手中拿回卷子,几乎一连十几人,全挨批了。

    “…韦宗鸿,七分,这次还可以,细节再把控好一点。”

    “…谢怀瑾,九分,不错,有进步,不要自大,诶嘿!把牙给我收起来!”

    整个外舍[1],三十多人几乎都领到了自己的卷子,只剩下坐在窗边的徐长赢。

    而此刻,厉亭轩的手上也只剩下最后一张卷子。

    微风渐起,吹起少年衣摆,也吹起他案上的竹纸,他眼神坚定深邃,脸侧刷上一层细碎的光影,宛如雕刻。

    “徐长赢,十分。”

    厉亭轩念着手中卷子的分数,几瞬之间,他鬼使神差地又扫了一遍,卷面干净整洁,论点论述字字珠玑,颇为大家风范,令人百读不厌。

    此刻少年已经走到跟前,厉亭轩递过卷子,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一扫之前郁闷愁苦之情:“长赢啊,好好努力,早日进内舍,或者子舍,对你三年后参加科举会更有利!”

    太学分为外舍、内舍和子舍,按照每次大小考的成绩,给学生们排序,由外到内,师资更加优质,所能接触到的才学知识更加深厚。

    厉亭轩暗暗想着,他早就听说了上届云州府除了个才学斐然的学生,还以为他会在今年年初的省试上大显风采,却没想到那个学生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他托人查到此人恰好就在太学,他气冲冲地寻了过去,本想好好说道说道,却被他一句话给打了回来。

    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嘶…想不起来,好像还挺伤人心的,算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厉亭轩思绪万千,面上没有半分显露,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羡得底下的学生们一阵嗷叫眼馋。

    “谢谢夫子。”

    漫长的策论课结束,学堂内一阵哄闹,徐长赢悠悠地从书袋中拿出一本《名物蒙求》[3]做批注,该书介绍了各种鸟兽花木、日常器皿、农耕知识等,四言叶韵,广而不繁,最适合作为幼儿启蒙读物,也是翰竹院最为畅销的书籍。

    想起来,从刚进翰竹院开始,断断续续地,徐长赢也已经为其抄著了十几本书册,详细注解译文的也有近二十本。银钱也攒了不少,不过除了必要开支,剩下的他都偷偷给了白术,让她拿去给夫人添置补贴去了。

    “诶,你们听说了吗?当今圣上的掌中宝——永宁公主快过十五岁生辰了,据说圣上有意,在四年后的殿试上为其择婿。”

    “听说了又怎样,此等喜事就算是老天爷瞎了眼啊,也不会落到你我头上。”

    “切,你还不许我白日做梦不成,你哪知道我不会突然间茅塞顿开,下笔如有神,四年后还真就登上大雄宝殿,一展风采!”

    …

    大兖朝风气开放,商业阜盛,多得是财大气粗的商人们为了家中年幼美貌的女儿,专程在礼部放榜那日,榜下捉婿,喜从天降。有时候就连皇家也会特地沾沾喜气,为适婚子女牵红线。

    修长的笔尖顿了顿,在洁白的竹纸上落下一个墨点,徐长赢听了一耳朵,但很快又重新专注于笔下。

    碍事的墨点很快被他用巧妙的方式掩盖过去,完全看不出异样。

    他可是“有妇之夫”,这运气还是留给别的无妻之人吧。

    这头,一个方才还在闲聊的学子,不着神色地瞟了一眼伏案窗前的少年,接着将同伴稍稍拉远。

    “依我看,这太学之中,唯一能够真正梦上一梦的,只有徐氏长赢。”

    对面之人很快切了一声,反驳他:“你不知道吗?那徐长赢都已经是有家室之人了。”

    “有家室又如何?”

    “要是上面的人看上了,区区一介百姓,能抵挡得了皇家的恩德?”

    窗外绿影婆娑,夏风吹起窗外不知名的小花,香气馥郁扑鼻,徐长赢背着鼓鼓囊囊的书袋,走在回家的路上,里面全是他刚刚新从翰竹院里借来的书。

    奚仲景的前身是前朝崇文院修撰,藏有很多孤本典籍,他允许外借,只不过时间不能过长,毕竟都是他历经万难才保存下来的绝世珍宝,绝对称得上是心尖儿上的宝贝疙瘩。

    徐长赢将书袋放好,换了一身舒适的常服,洁净双手后却发现,这家中似乎过于安静了点。

    恰好白术从厨房里出来,他问道:“夫人呢?怎么不见她出来吃。”

    “小姐说有点累,想先休息一会儿…估摸着现在也该醒了,我先进去看看。”

    白术回完话后,转身便进了主院,她将纱帘掀了起来,露出里面如玉般的睡梦美人。

    兰时睡时摘了布绫,此刻一双圆圆的杏眼紧紧闭着,肤白如雪,脑后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好似绸缎般顺滑。

    阳光洒在她如蝶翼般纤长的睫毛上,美人缓缓地睁开眼睛,只见那如汪泉般清澈的双眼微波粼粼,虚无又飘渺,“白术…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小姐,姑爷都已经散学回来了。”

    “都这么久了,扶我起来吧。”她坐起身,拿起睡前放在床头的布绫,重新系到眼上,日光渐渐暗得晚了,不像冬天的时候,不到酉时末天就全黑了。

    白术陪着她在床上回神,这是兰时的习惯,醒来后,总是没那么快清醒过来。

    “小姐,姑爷这次小考又拿第一了!”白术突然想到刚刚徐长赢散学回来时带来的消息,立刻就说给兰时听。

    俏皮的语气,仿佛下一刻就要翘上天去,兰时抚唇轻笑,原本无情的眼中似乎都流露出了一丝柔情。

    “我就知道夫君一定能行!”

    她掀起枕头,只见食方就静静躺在枕下。

    夫君最近学习繁忙,各种大考小考接连不断,她得看看有没有什么补身养神的方子,可以补补,最近感觉他好像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兰时默默想着,视觉、触觉和听觉也渐渐回笼,恍惚之间,她好像闻到了一丝药膳香,“这是什么味道,你在煮东西吗?”

    “啊,是上次白老板在我们临走时给的那包东西,我给煮了,姑爷好像还挺喜欢,昨天也全喝了!”

    白术小小声地说,弯弯的眉毛飞得老高:“我可机灵了,没提到白老板,姑爷一点儿也没发现呢!”

    喔,是膳汤啊。

    不对…

    膳汤?

    那个牛鞭牛宝汤!

    兰时一下子回过神来,三魂七魄全回来了!她弯下身子,眼上的布绫突然掉落,来不及重新系好,她焦急地寻着不知道被她踢到哪儿去的绣花鞋,可越急越找不到,最后还是白术眼尖,从床底下把鞋子给捞了出来。

    这厢,徐长赢正坐在院子里,见四下无人,快速捏着鼻子,三两下就喝完了那黑黢黢的膳汤。喉结优美有力,上下滚动,如同凌厉的雪峰,将天边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一饮而尽,大概是膳汤过于滚烫,烧得他的心很热,连带着,好像四肢也有些发软。

    他刚准备放下碗,就听见主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声音,抬眼望去,一个粉白的身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她衣角凌乱,发丝飘逸,脸上还飘着一阵红晕,明艳大气的五官此时没有丝毫遮挡,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楚楚动人。

    倏尔,他感觉自己的鼻腔一凉,接着有什么东西顺流下来,他抬手一抹,葱白的指尖立刻血染一片,尤为吓人。

    徐长赢:…起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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