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徐叔,你怎么会突然想到以前的事呢?”

    徐国公府,几位主子们正汇在蘅芜苑里一同用餐。

    虽然我朝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在徐国公府里面却没有那么多束缚讲究,上至家主,下至小世孙,都可以坐在一起吃着朝食,顺便再闲聊一下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儿。

    徐澜作为府里的老管家,自然也在一旁候着。

    听见大少奶奶用着餐,突然又提起了昨日的事,徐澜微微抬眼,看了一圈桌上人的神色,特别是坐在正中间的那位,身穿深紫色朝服的老人。

    “什么往事?徐澜,说来听听吧。”

    大概已有八分饱,老人放下瓷碗,身后乖巧等待的侍女见状,便端着手中的盘子上前去,递过清茶碗让其漱口。

    “是昨日遇到的那位徐公子,样貌之像,让老奴都有些许晃神,这才忆起了旧前事。”

    徐澜说一半,又留一半。

    顺着他的话意,堂中知情的二人也开始回忆着徐长赢的样子,盛南昭更是放下了八宝粥,秀眉微蹙,像是在很努力地回想着。

    “像?这样说来,那位公子好像真的跟夫君长得有些相似,特别是鼻子跟嘴巴,就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

    只不过,此像非彼像,徐澜识相地没有出生,让桌上的人自己猜去。

    徐时宴接过嬷嬷手中昏昏欲睡的修哥儿,将他唤醒,亲力亲为地喂着米糊糊。

    修哥儿很给面子,换了人抱也不闹腾,只是咿呀了几声,很快又被递来瓷勺给香迷糊了,肉嘟嘟的小嘴巴着急地含着,也没管嘴里的到底咽下去没。

    “昨天府里来了人吗?怎么没人跟我说一声呢。”

    以为是朝中哪位姓徐的大人,带着自家的小孩前来拜访,徐伯程放下茶杯,便扫了一眼旁边的徐澜。

    “父亲,是我前些日子意外结识的一位公子,是太学学生,跟忠义侯府的世子谢怀瑾是同窗,如今也在翰竹院里为奚伯做些笔活儿。”

    一边逗着怀中的徐承修,徐时宴适时解释道,“如今府里多了修哥儿,小孩子长得快,几年后便要开蒙了,朝中的先生夫子名气大,修哥儿年纪还小,请他们来不太妥当,我就想现在慢慢找些有潜力的生人学子,得眼缘了就定下,平日里也能给时宽当下伴读,一举两得。”

    默默在饭桌上当背景板的徐时宽,呆呆地从碗里抬起头来。

    见坐在对面的哥哥正和父亲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在为徐府和自己考量的意思,心里难免涌上一股暖流。

    “谢谢哥哥,我一定会好好钻研功课,争取让家里再多一个连中三元,名垂千史!”

    “哈哈哈哈!好好吃你的小米粥跟烧饼吧,别到时候身子骨都还没长壮实,又像之前那样一碗补汤就被放倒了!”

    徐伯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兄友弟恭,亲密无间的样子,原本就笑容可亲的脸上很快布满皱纹。

    他的一生说不上辉煌,但也算得上荣耀。

    壮年之时,便跟着当时还不是明德帝的裴立弘在封城打拼,直到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又当机立断,跟着他揭竿起义,顺势创立大兖朝。

    这份功劳,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无比的光荣,也怪不得裴立弘如今不肯放他退朝致仕。

    “既然是宴儿看上的,那必定是有他过人之处,为父相信你,可以为宽儿和修哥儿寻得一个好老师的。”

    两个加起来差不多到半百的公子哥儿,听到父亲的教导之后,也停下了嬉闹。

    两张相似的脸庞隔桌相望,徐伯程不由内心一酸,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

    小恪,如果你如今还在,看到宴儿和宽儿的样子,应该也会同我现在想的一样吧…

    “说来倒也是缘分,他跟我们一样姓徐,没准儿大家八百年前是本家呢。”

    盛南昭也已经饱了,她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老虎模样的布偶,一边在修哥儿眼前晃,一边还学着它发出低吼的声音。

    作为楼兰郡主,她的所见所闻原本就比普通人家的儿女要广得多,不仅亲眼见过山中大王,甚至还在亲自参与过楼兰王举办的狩猎宴,可谓风采。

    嫁到徐家,作为徐国公府的大少奶奶,国公爷的嫡长媳,盛南昭也不曾在府内收敛过她的自然心性,当然也得益于国公府所给予她的环境。

    尚心自在,其乐融融。

    “是的,他的名字也很有意思,长赢,夏也,想来他的父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应该是希望他能够像夏天一样热烈灿烂吧。”

    徐时宴话音刚落,一声脆响,吸引了全屋人的注意,就连窝在父亲怀里吃得正欢的修哥儿都怔了一下,旋即扑闪着大眼睛,连面前的布老虎都不玩了,昂着头就朝声源处望去。

    “父亲!”

    “老爷!”

    众人惊慌,徐澜连忙上前查看,只见其脚下的名贵花梨木地板上,木屑翘起,旁边躺着几块碎裂的瓷勺,原是徐伯程不小心弄掉了。

    “你…你刚刚说,他叫什么?”

    顾不上有没有被锋利的瓷片给刮伤,徐伯程一手拨开已经准备躬下身去,捡碎勺的徐澜,饱经风霜的眼睛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像是不敢相信刚刚听到了什么。

    “父亲,您怎么了?就算是再怎么急也要留心安全啊!”

    徐时宽此时也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印象里,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从来没有像现在那般失态,全然没有了为官将近三十载的淡然自若。

    见屋内好几双眼睛都看着自己,陷入魔怔的徐伯程此时也堪堪回过神来。

    他黯然垂下眼,原本激动急躁的心情,也像是突然被人一掌打断那般平静下来,“为父失态了…你们继续吃吧,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

    说罢,他抬手示意徐澜,拿过趁手的拐杖,无视屋内所有人关切的眼神,一步一顿地朝外面走去。

    “徐澜啊,你说,这么些年,我是不是应该早些放下了呢?”

    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徐伯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徐澜说着,他的双眼早已没了往日在朝堂上舌战群雄的雪亮与坚定,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光。

    “小恪定是恼了我,不然都过了这么多年,连宴儿都已经有了修哥儿,他怎么还不回来看我呢?”

    “二少爷与老爷您自小交好,就连老奴这个旁外人都看得清,二少爷…许是在外面有些什么机遇,这才没能及时回来和您团聚呢。”

    恭敬地搀着徐伯程,徐澜没有看他,沉着声音回答。

    两人的步子走得很慢,走着走着,就到了那奇特秀美的假山群。

    如今的徐国公府和当年的左谏议大夫的徐府一样,一草一木,一花一苑,几乎都没怎么更改。

    即便是升了官职,换了朝代,徐伯程也没舍得搬出这里,怕的就是哪天,徐恪己若是回来,找不到他。

    “若是像你说的那般,就好了…”徐伯程虚虚地说着,不像是在回答,更像是在安慰。

    他轻轻拨开徐澜虚扶的手,独自朝前走着,“咚咚”的拄拐声既规律又低沉,步履蹒跚的老人缓缓走着,只剩下管家打扮的人原地等候。

    白发苍苍的徐澜何尝不知道徐伯程在想什么。

    当年,年仅七岁的他就被人牙子卖进徐府,签了死契,被当时的老管家分配到刚出生不久的徐府嫡子徐伯程身边做侍从。

    几十年如一日,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了自家主子能够健康顺利地长大,徐澜几乎可以说是做到了寸步不离,远比他应该做的还要上心。

    韩姨娘趁虚而入,庶子徐恪己的境遇,孔嬷嬷欺骗徐伯程,宋主母联合南华道士逼迫徐恪己出府,等等…这一桩桩一件件,他怕是这个府里唯一一个清楚之人。

    比徐伯程知道的还要多。

    夏日的阳光照得人眼睛直眩,徐澜试图看一眼头顶上耀眼的太阳,可眼睛却霎时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布,亦或是在眼前放了一个又一个圆盘,大大小小,变幻莫测。

    恍惚间,他好像又见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儿,在假山群里玩藏猫。

    “哈哈哈哈——都让你平日多出来动动,你看,这才跑出来没多远吧,你这就不行了!”

    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1]。天还没亮,徐伯程就跑到沉香阁里,一把掀了还在梦乡的徐恪己的被衾,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而徐恪己也是没得亲哥哥办法,投降般地穿上了所有的厚衣服,比起一身简装还嫌热的徐伯程,他简直就像是夏日凌晨里的一只掉队的白熊。

    “哥哥…都说了,我不学习,我也不学武,连爹爹和嫡母都不管我,随我去了,你怎么还这么固执?”

    徐恪己像一只没有灵魂的阿飘,由着前面的徐伯程拉着自己的手臂,漫无目的地跑着,见不远处有一处石阶,他当即用力轻甩开他的手,撒腿跑到石阶上便赖着不走了。

    “真是的,你这么懒!以后成婚生子了,还怎么给子女们做榜样啊!”

    “嘿嘿,这不是还有你吗,有出类拔萃的大伯在前面,子女们学你就行!”

    看着站在面前的徐伯程,徐恪己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可这笑放在他脸上并不讨厌,反而还衬得那清俊更加生气灵动起来。

    “就连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春为青阳,夏为长赢,秋为九和,冬为北陆,怎么样?好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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