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迷了多久,可能一刻钟,也可能只是短短几瞬。

    张颜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将刚刚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压下去。

    突然,干巴的嘴巴旁似乎有人递来一杯水,他凭借着仅存的意识着急地吞咽,全然漠视旁边传来的清朗声音。

    “老先生别急,慢慢喝。”

    徐长赢刚完成夫子交予的搬书任务,正打算回去找自家夫人的时候,一打开藏书阁的大门就看到有人倒在路上。

    他几个跨步走了过去,伸出两指探了探鼻息,确认老人家只是因为天热,有些中暑,便拿出早上兰时放进书袋里的水壶,倒了杯清冽冰镇的卤梅水给他。

    直到尝进口,砸吧砸吧几下后,张颜才觉察到这不是普通的凉水,应该是一些清热消暑的饮子。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眉清目朗的少年正扶着自己,眉眼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正气。

    卤梅水太好喝了,比他人生几十年喝过的卤梅水都要酸涩爽口,张颜没忍住,在陌生人的注视下,又一口两口,将壶内的卤梅水给喝没了大半瓶。

    若不是身后人的视线太过于强烈,他还能再喝!

    张颜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再也没了理由倒坐在地上。

    徐长赢见状小心地将他扶了起来,将掉落在不远处草丛里的卷书也递给了他,“老先生,给。”

    “谢谢你了啊,小郎君,若没有你,老夫还不知道要在这烈日下躺多久呢。”

    张颜虚虚笑着,还在他的身体还算健壮,倒地的时候也算幸运,没有受什么外伤。

    “老先生没事就好,天气炎热,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消暑,多喝水。”

    徐长赢微微一笑:“现在书院正门有赠饮卤梅水的善事,如果老先生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去领。”

    “喔?”张颜挑眉,“是哪家的善人在行善事啊,这可真是有心了。”

    徐长赢答:“是庆丰楼,据说白老板在半月前就已经施了几次,反响都不错,今天除了酒楼的伙计,还有国公府的女眷们,也都过来帮忙了。”

    国公府的女眷?那不是徐景升的府上吗?

    张颜很快便想起了徐国公府里面都有哪些人。

    “枢密院副使,楼兰郡主,国子监学的前五名,还有那经常跟九公主要好的徐少虞?”

    老人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将徐长赢吓得不轻,“老先生…您都认识?”

    家中的几位放到外面去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这老先生竟然就这么不痛不痒地将几人的身份都点了出来。

    “谈不上什么认识,也就是耳熟罢了。”

    张颜漫不经心地摇摇手,接着眼睛又控制不住地盯着徐长赢手边的水壶。

    他抬头问道:“小郎君,你这卤梅水能割爱让给老夫吗?”

    徐长赢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张颜老脸一转,原本和善慈目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可怜:“老夫孤家寡人一个,家里除了几个会做吃的厨子外,也没什么人了,平日里为了纂文编书,也没什么时间再去派门口那长队了,你看看,能不能…”

    “当然可以,老先生若是不嫌,便拿去吧,路上若是渴了,记得喝就行。”

    不是什么难事,徐长赢拿起手边的水壶递了过去,“只是壶内饮子有些少了,不然我再去打点?”

    “够了够了,就不麻烦你了!”张颜不客气地接过来,而后又再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见他一袭青衫打扮,又出现在此地,就知道他应该是太学的学子。

    张颜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捋了一把长长的胡须道:“好好学习,说不定在不久后的将来,我们能够再次遇见呢。”

    说罢,张颜便巧劲挣开徐长赢搀扶的手,拿着一卷藏书和一个水壶悠悠离去。

    这次来太学只是为了在帮学生厉亭轩的书册题序,有些注解和意思需要亲自同他敲定一番。

    倒是没曾想,在闷热的书房里待了一上午,出来又被这烈日一晒,这才顿感不适,晕了过去。

    不过误打误撞喝到了可口的卤梅水,还遇到了一个心善之人,听了件乐善之事,倒也不枉此行。

    “先生,您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啊,奴差点都要进去寻您去了。”

    看轿的小厮伸长脖子仰望着,瞧见张颜的身影出现在热闹的人群中,立马迎了上去。

    “没什么,回去吧。”

    坐进轿子,张颜掀开车帘,远远地看着太学门口一幅井然有序,门庭若市的样子,其中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从容一笑。

    “虽然忘记问名字了,不过若有缘的话,终究是能相遇的。”

    “香芋?先生是想吃芋头饼了吗?我这就绕路去油炸铺子…哎哟!”小厮嘀嘀咕咕地刚上马车,就听见轿子里传出零星的声音,还没等他说完就被人冷不丁地用书卷敲了一下后脑勺。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真不知道你是不是那顾济安留在我这当小叛徒的,这馋嘴像足了他,快走吧!”

    哪有嘛!明明就是您和顾御医都喜欢吃,上次为了一盒子酥饼,都能在亭子里生抢起来,怎么现在就偏偏念叨他一人了…

    小厮摸着后脑勺,怕被厢内的人再听见,这回便只敢在心里嘀嘀咕咕了。

    马车走得很稳,不过一会儿便到了。

    “先生,到家了。”

    张颜在车内应了一声,随后拿起书册和水壶走了出来,眼尖地瞧见有一辆熟悉的马车也停靠在不远处,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这老不死的,又上来打秋风了。”

    像是要印证张颜内心的想法,还没等他回到主院呢,隔远远的就看到有一白发老者在湖心亭里躺着。

    他没好气地走了过去,一把掀开白发老者脸上的白纱。

    “盖什么盖呢,等你死后有的是时间盖!”

    “嘿!张颜你干什么呢,我这叫挡太阳保护眼睛懂不懂啊!”

    顾济安好好地在八宝躺椅上窝着,和风暖阳,鸟语花香,浑身舒畅。突然就被人抽走了脸上用来挡太阳的轻纱,还莫名其妙被咒了,心情瞬间滑落。

    “又要晒太阳又要挡太阳的,又当又立可被你玩明白了。”

    张颜语出惊人,怼死人不偿命。

    他一点也不客气的样子,任谁见了都不会相信,此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国子监祭酒。

    顾济安也没真的生气,只是坐直身子,然后又拿了块糖干含在嘴里。

    甜丝丝的香气萦绕口鼻,美食抚人心这句话说得当真不错。

    “不就是想尝尝你家厨子做的拔丝地瓜吗,我都心心念念好几天了,今天一下值我就赶了过来,总不能如此心狠再将我请回家吧?”

    顾济安调皮地挑了挑眉,白色的眉毛尾部一翘一翘的,给他和善的脸平添了几分滑稽。

    “我就不信堂堂顾御医的府上,竟然连一个会做拔丝地瓜的厨子都没有。”

    张颜翻了个白眼,一点没有平日在国子监严谨治学的模样,活脱脱一灵动老头,没个正经。

    也不知道顾济安到底是怎么使唤他府上的人的,这里堂的八宝躺椅竟然被挪到了亭上,这可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怕磕磕碰碰,他可是从来都把它大范围挪动过。

    凭什么我坐木栏杆,他躺八宝椅!

    越想越气,张颜直接一个跨步,挤在顾济安的屁股旁边,两个老人瞬间又开始闹起来。

    “走开,这是我祖祖祖父留给我的八宝椅,小时候我还在上面光着屁股看鸟呢!”

    “祖祖祖…你怎么不说这是从上古时代传下来的东西呢,给我躺一下怎么了嘛!”

    “不行!你太重了!”

    “挤两个人才叫重!”

    “你…”

    看轿的小厮刚停好马车,正打算回来复命时,就看到了当下这幅场景。

    “看吧,我就说了先生和顾御医在一起时,不掐上个两回是绝对不罢休的。”

    微风轻倚,寂静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波澜,也不知道是谁的长袖掀过石桌,碰倒了桌上的旧水壶。

    瓶盖不小心松落,深棕色的卤梅水溅了出来,湿润了顾济安的袖摆。

    “诶诶诶,我的卤梅水!”

    张颜看到水壶倒了,他立刻从躺椅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盖好盖子。

    顾济安被一阵清香吸引,不明所以地嗅了嗅自己的袖摆:“这是哪家的卤梅水?这滋味闻起来好啊。”

    原本就只剩下不到半瓶的卤梅水,顷刻间又少了小半。

    张颜心疼地看着桌上深褐色的印迹,回道:“这可是那个好心人赠我的,我还打算今晚用它来当下饭饮子呢,跟你这一闹,又浪费这么多!”

    “下饭饮子?这好啊,我今天就留在这儿吃饭了,这饮子你得分一半给我。”

    顾济安半点没看自己老友铁青的脸色,转头就朝湖边的小厮吩咐着:“小黑,今晚记得跟厨房说一下,加我一双筷子哈!”

    “加加加,加你个头啊,我这个主人家同意了吗!”

    …

    “奴叫小白,不叫小黑…”

    小黑…不对,是小白满脑黑线地看着湖心亭中两个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又旁若无人地掐了起来。

    自家先生除了嘴上功夫厉害,可这明眼人看上去就知道,哪有人光动嘴不动手的。

    一道黑身影欲哭无泪地退了出去,认命的去吩咐厨房今晚加道拔丝地瓜。

    这边,裴锦在太学里面悠悠地走着,裙摆的流苏如水波痕般散开,映在白墙上的倩影美如画,光看轮廓就知道影子主人的风姿是多么绰约。

    “这鬼地方怎么比国子监的路还难绕啊,走这么半天了还没见着人,难不成今天他们还没开学吗?”

    裴锦喃喃说着,身边的小路都长得一摸一样,她才看了没一会儿就已然没了兴致。

    “要不是听说南昭姐姐和少虞今天会在这义赠,我才不来呢。”

    裴锦不知道的是,要不是她翻错了地方,太学里面的人多的是,光是她一身亮眼的珊瑚红裙衫,就已经足够吸引众人的目光。

    “呀!你不看路啊!”

    她低垂着头,刚拐过一个弯角 ,冷不丁就跟一个人差点撞上。

    好在她身手敏捷,对方也躲闪及时,没有出现像话本子上描述的那样,男女主一撞一个准的场面。

    “抱歉。”

    在看到一角珊瑚红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徐长赢就已经立刻一转脚步,打算从外围侧绕过去。

    架不住裴锦的惊吓,还是被她蹭掉了腰间的赤红织金锦囊。

    徐长赢眸光瞬间变冷,他立刻捡起锦囊,伸手拍了拍上面淡淡的尘土。

    这是那天晚上兰时亲手送他的红豆锦囊,这半个月他都缠着夫人,每七天换一次红豆,比枝头报时的百灵鸟还要准时。

    就连兰时都有些架不住他的粘腻。

    “至于吗…不就不小心蹭掉了一个锦囊,搞得跟什么贵重的东西脏了似的…”

    裴锦随意拨了拨裙摆和袖子,瞥见徐长赢一个人在摩挲着一个赤红色的锦囊,便不满地吐槽了两句:“本公…本小姐还没怪你走路不看路呢。”

    徐长赢没有说话,只是快速地看了一眼面前如同一团炽火般娇艳的女子。

    鲜艳华服,金钗玉饰,额间还有一小撮花钿点缀,看起来鲜艳异常。

    看着对方明艳大气的五官,徐长赢没理由的觉着有些眼熟,但他没细想,只是躬身行了一礼之后便绕过裴锦走了。

    锦囊脏了,里面的红豆说不定也脏了。

    需要夫人亲自摸摸,最好再换过一批新的,这才有辟邪去霉的功效。

    “诶?你…”

    裴锦郁极了,指着徐长赢远去的身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算了,也是我自己走路没看路,怪不得别人。”

    她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奇怪,这人怎么看得这么眼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

    “夫人。”

    徐长赢远远地就看见那个坐在小木椅上的身影,眼底的笑意浮浮沉沉,脚步也快了几分。

    “夫君?前院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兰时正在无聊地往火堆里面丢着小片柴,刚刚有烧火的伙计好心,帮她用斧子劈了一小摞片柴过来,说是用这个更好烧火,也能烧得更旺。

    她笑着起身,摘下遮烟的面纱:“我有件事想要跟你说,刚刚就在这,有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子竟然翻墙跳进来了!”

    兰时边说着,手上还边拿着一小块片柴开始比划:“墙这么高呢,她轻轻一跃就下来了,就像一只蝴蝶,可轻盈了。”

    徐长赢一听,就知道兰时说的人是谁,他轻抿嘴唇,眼眸幽深如潭:“这么厉害?但夫人可不能学,跑跑跳跳的,一不小心容易受伤。”

    “我知道的。”兰时乖巧地点点头,压低声音,笑着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他们刚刚都没瞧见呢。”

    见她这副模样,徐长赢笑容骤增,抬起手在她的后脑勺上摸了摸,随即从袖子里面拿出一个锦囊,微微诉苦道。

    “夫人,刚刚我不小心,将你送我的锦囊掉在地上了,里面的红豆可能也摔坏了。”

    红豆摔坏了?

    兰时狐疑地低头:“不会啊,有锦囊包裹着,没那么容易坏的。”

    “有的。”

    徐长赢见她不信,便将里面的红豆给倒了出来:“看,它们都瘪了。”

    “这是放久风干了吧,等会你再去买点换掉它就好了。”

    兰时不在意地说着,徐长赢见她还是没反应过,大手朝兰时面前一伸,随即张开掌心,默不作声。

    兰时:?

    什么意思?

    突然,从前往后轻轻刮起了一阵风,带着男人的背脊微微下沉。

    耳旁传来一句话:“如今夫人可是万金贯身的酒楼小股东,而我只是一个白面书生,钱袋子里除了干瘪的红豆再无其他——”

    “这可怎么办呢?”

    男人对着她莞尔一笑。

    “夫人可要答应养我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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