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竹门前,一小童正拿着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半干的大门,旁边的老者则是意味深沉看着远方。

    小童撇了撇嘴,低头看了看身上满是狗毛的比甲,有些郁郁。

    “奚伯,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兰姐姐呢?”

    “我安慰什么?”

    “当然是让她开心一点啊!”

    小砚台不高兴了,将抹布往地上一丢,麻利站起:“兰姐姐走的时候整个人都蔫蔫的,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奚仲景听后,无奈地笑了笑:“那件事只能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旁人是帮不了的。”

    “他们?”小砚台疑惑,“他们是谁?”

    “你不会懂的,”奚仲景转身就走,宽大的衣袖在身后追着,扬起一阵清风,“你如今还差得远呢,赶紧将门口收拾干净,你这遇见坏事就往门上泼柚子水的毛病真得改改了!”

    “奚伯,奚伯!你再同我说说嘛…”

    古朴的大门很快关上,幽静的小巷子里很快便又恢复了寂静。

    仅几步之隔的钱家大门突然打开一条缝隙,一只充满阴光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外面,再细看,原本满是褶皱的眼周被红粉铺满,一条精细的眉毛勾在脸上,显得阴鸷又可怖。

    “你说,刚刚有个眼睛不好的女子进了对门那屋?还听见里头有人喊她作兰姐姐?”

    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故作甜腻的尾调,却不知为何,听起来却始终有种莫名的突兀。

    有种用力扮嫩的感觉。

    “我听得可仔细了,准没错!”殷谷公站在女人身后,只见他的脸比先前又白上不少,可挂皮的下垂肉注定留不住东西,光是动动嘴皮,都感觉在刷刷往下掉粉。

    女人收回凝视的眼神,缓缓转身,一张充满狐性的脸骤然现于光下,若徐长赢或白术在场,定是一眼就能认出,此人就是当年在上阳县领钱守仁来给兰时“下聘做媒”的殷妙仪。

    殷妙仪昂了昂下巴,将手一抬,旁边的殷谷公立刻便识趣的走上来,稳稳地扶着她,就连皇宫里的贵人架势都没这两人端得足。

    “谷公,你跟我多久了?”

    殷妙仪突然问道,殷谷公先是愣一下,接着又迅速反应过来:“建统二十二年初春,如今算来,再过几月便满四年了。”

    “都这么久了啊…”殷妙仪深深吸了口气,宅院里还未收拾干净,今天她来也只是顺道过来瞧瞧,谁能想到她区区一个做媒人生意的,有一天竟也能因运来到这天子脚下。

    只不过,这一来倒是让她见着了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人。

    殷谷公并不知兰时是谁,他第一次遇见殷妙仪的时候,她还没委身于钱守仁那个老不死的呢。

    殷谷公低垂着头,眼神里充满不屑与轻蔑。

    他和殷妙仪是在上阳县的一个小花楼里认识的,当初花楼里有位花娘为救母卖身,替她和那些有钱又缺人的达官贵人牵线拉绳的就是殷妙仪。

    那天殷妙仪吃醉了,时候又晚,她没带人来,脚步虚浮间不知怎的就闯进了谷公的房间,有了春宵之实。

    那时的殷谷公还不叫殷谷公,单名谷公,虽外形上多了点同别的龟公不一样的扭捏态,但里子还是个男的,一身技巧让空虚的殷妙仪从此便多了个去处。

    甚至于,当殷妙仪暗中得知钱守仁这个老家伙竟然靠弄虚作假,不久后就要和他那即将升官做上阳知州的姐夫到京城见圣面时,唯权力至上的殷妙仪当机立断,抓住机会,委身于钱守仁,心甘情愿的去做他那第九房小妾。

    谷公自然也不愿意就此放过富贵稻草,当两人最后一次欢好时,谷公对殷妙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妙娘,带我走吧,那老东西注定满足不了你,我甘心为你做任何事,就算是看门小人,打马车夫我都愿意。”

    一个身体形如废柴的老男人,一个虽有些瑕疵,但起码能让自己身心愉悦的健壮男人,傻子都知道如何选。

    钱和人,她殷妙仪都要。

    就这样,谷公承殷姓,改名叫殷谷公,以殷妙仪的远方亲戚为名,跟着钱家大队一同上京了。

    冷风呼啸,地上枯枝残叶围圈打转,耳畔阴柔的声音打断了殷谷公的回忆。

    “既然钱守仁如此疼爱我,只带了我一人上来,那就不妨也送个好消息给他,让他不中用的身子骨也高兴高兴。”

    “盛京汴梁如此繁华似锦,在我还没有好好来得及游玩一番之前,可别让他蹬脚死了才好。”

    “啊嚏!啊嚏——”

    返程的路上,兰时突然打了几个喷嚏,把正在一旁累到酣睡的乌耳都给吓了一跳。

    窗边的白术赶紧伸手拢了拢车帘,细密的冷风虽吹着舒服,但兰时不适宜多吹。

    “车夫,怎么回事?这条路好像不是我们平常走开的啊?”

    算起来还没到早市结束的时候,街边小贩却比往常少了不少,且都是些陌生面孔,兰时听后不自觉地提起心来。

    “回姑娘,从翰竹院出来时,小的发现后面一直跟着几个生面孔的人,马车向右他们向右,马车向左他们也向左,为保安全,所以专门绕了些远路,将来人甩开。”

    车帘外,车夫恭敬答道。

    徐国公府的仆人们都是经由专门的训练,和寻常的下人不一样,更何况这位车夫还是当初盛南昭特地给兰时选的,她自然是相信来自车夫的敏锐。

    “没事,小心为妙。”

    兰时柔声说道:“可能是钱家发现我了,特地派人跟来,看看我如今住在何处,当年跟夫君从虎口逃离,若是被他们发现我们还活着,那么钱守仁残害当地举人的恶行就会暴露,说不定还会再下毒手。”

    白术一惊:“那该如何是好!”

    兰时微微叹气,努力扯开笑容,安慰她:“这些都是我的猜想,不一定是真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近期我们还是减少出门次数,叮嘱卫二一定要保护好夫君的安全。”

    白术点头,随后又想到什么,果断摇头:“不行啊小姐,你还和顾老先生约好了要定期去复查治疗的。”

    兰时也马上想到了此事,嘴唇轻抿,说:“针疗只剩一半了,月余内应该能全部弄完,只能出门时小心一点。”

    毕竟顾济安乃医界圣手,能得此机遇让他治疗已乃万幸,不能因为其他事辜负了顾济安的一片好心。

    时间过的很快,像湍流河水,白驹过隙。

    汴梁今年的初雪,来的比往常都要早。

    “快走快走,去晚了可就买不到浮光先生新出的话本了!”

    一打扮俏丽的姑娘正拉着一个比她要高上很多的少年小步跑着,艳丽的大红裙摆在雪地上飞舞,留下一道道明艳的丽色。

    “小、小锦,我们这么着急去干嘛啊,难不成那浮光先生在话本上留下什么金书墨宝吗?”

    少年气喘吁吁,赖皮地将姑娘的手挣开,停在路中间用力地喘着。

    俏丽姑娘见他停下来,气得原地跳脚:“哎呀,我可是专门求了父皇…父亲今日让我出门的,就是为了来蹲《状元郎》的新册售卖会!”

    裴锦说话间,身边又有几个同样行色匆匆的人越过他们,空气中只留下几句断断续续的字,依稀听着,她们也是去书肆买浮光先生话本的人。

    裴锦顿时急了,她匆匆瞥下一句“徐木头你在原地等我,我去买完后再回来找你!”便一溜烟地跑远了。

    “诶?小锦!那劳什子先生的话本有那么好看么…”

    徐时宽一脸苦色,他远远地看着疾驰远去的身影,正暗自吐槽之际,旁边正在卖陶碗的男子笑着搭话了。

    “小公子,这下你就不懂了吧,如今这汴梁城里要说最火的,就属你那口中的劳什子先生所编写的话本了。”

    徐时宽不懂:“古往今来,闲情怪谈又怎能比得上国学经典?”

    卖陶碗的男子见他一脸正气,眉头紧皱,便又乐呵起来:“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小公子读书肯定比我多,这点意思应该不用我再解释了吧?”

    说罢,陶碗男子也将摊子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他麻利将台面上的钱袋往后一甩:“不跟小公子多说,我也要去给我家婆娘看看还有什么新话本买了。”

    徐时宽:…

    徐时宽又一次目送他人离开,脸上不解的神情愈发深了。

    他说的…倒也没错,难不成真是我太久没有解放自己,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了吗?

    正当徐二爷苦思冥想之际,裴锦跑回来了。

    “徐木头快看!我抢到了!”

    裴锦三步并两步,一下子跳到徐时宽的面前,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甜甜的笑容,连鼻尖渗出的细汗都未察觉。

    “你今天这么着急地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过来书肆买书?”

    徐时宽一边从袖子里拿出干净帕子,一边旁若无人地蹭了蹭她发红的脸庞,颇为亲密的动作,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反而不那么突出。

    只是裴锦平日大大咧咧惯了,突然遇到徐时宽这么温柔地对她,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啊…当然啦,难得你休沐,我自然是要带你出来玩的,先不说这么多了,你看!”

    裴锦含糊躲闪,眼神不自觉地往旁边飘散,突然就拿起手中的书在徐时宽面前扬了扬,隔开那灼人的目光,“这状元郎的故事是真的写得很精彩呢!我在宫里的时候就已经早有耳闻了!”

    “我看看。”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刚刚那陶碗男子说的对,他的确不应该片面地对学问作品带有偏见。

    徐时宽心里想的很好,手上动作也很快。

    但他还是忽略了自己对这类“新”事物的接受程度,书还没翻开,灵魂就已经收到了冲击。

    “这、这是…?”

    裴锦眉心微微上扬,不断催促他赶紧看,却注意到对方动作停滞,她不解地抬头:“怎么了,这不是很好看吗,快翻快翻,里面更好看。”

    够、够了,翻到这里就够了。

    徐时宽局促地咽了咽口水,迅速将话本往裴锦怀里一塞,脑袋一偏闭上眼睛:“还是小锦你慢慢看吧,这种书太过露骨,不适合我。”

    “不适合你?不会啊这书男女老少都适合啊。”裴锦手忙脚乱地接着,无意间看到某人耳后飘起一朵红云,顿时了然。

    “徐木头,你不是吧!这封面也就画了一对在大街上深情相拥的主人公,这你就觉得太露骨了?”

    难道这还不够露骨吗!

    徐时宽内心在崩溃,二十多年的礼义廉耻都快从古书中跳出来揍人了!

    正当裴锦还致力于让徐时宽睁眼看看故事内容时,《状元郎》作者本人也正在不远处沾沾自喜。

    “真好,看来下个月又有银子可以给夫人购置新的冬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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