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发现在海边,夫妇二人没有任何谋杀的迹象,吴笙来认领尸体的时候沈翊已经处理完大部分的事情了,就连尸检也拜托了局里的法医来加急做了,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基本上可以判定为自杀。

    出乎意料的是沈翊这次并没有同吴笙见面,他似乎是故意错开的那样,吴笙前脚到了他们局里认领尸体,他后脚就直奔老师家,吴笙回到许老师家里的时候沈翊也已经离开了。警局的人说沈翊是和杜城一起出去的,让她放心些。

    吴笙不在乎这些,她只是在傍晚回到许老师家的时候无法走进那几个房间里,她坐在门口里,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依旧茂盛,突然想起自己和柳絮住在酒店的那几个早上,她把许老师给吴邪和米粒准备的馄饨吃了个一干二净。

    她握着手机,一个人安安静静第坐在院子里,想打给什么人聊天,只是聊天而已,但是她最想打给的那个人此时生死未卜,他接不了电话,他不知道她现在就坐在许老师家的院子里——他们结婚第一年的时候中秋节是在这里度过的,师娘很喜欢他,中秋夜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菜,他不敢拒绝,只能苦哈哈地往嘴里塞,然后再陪许老师喝点酒,吃完了饭两位长辈就去遛弯,她和吴邪在厨房里洗碗,那时他看着老师和师娘偕手散步的背影好不羡慕,他同她说我们老了以后也会像老师和师娘那样。

    她夏天的时候还说吴邪抽空了会回来看望老师和师娘的。

    现在不用了。

    吴笙在黑夜里坐了许久,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她。

    “你们查到什么了?”吴笙轻声问道。

    “你没有察觉到什么吗?”高大的身影走近了,杜城就站在月色下,低头看着吴笙,“你怎么了?”

    吴笙淡淡道:“我很累,我不想再去重复一遍许老师和师娘的死亡了,你能直接把结果告诉我吗?”

    杜城看着她,她也看着杜城,月光如洗,她的脸庞透着淡淡的朦胧的光辉,仰头看着杜城时整个人透露出一点点纯然的无辜神色,但她的眼神里写满了疲惫与一些阴沉的东西。她静静地一个人坐在这个她长大的小院,院子的主人已经与世长辞了,杜城想到刚才见到她时的身影,天地间仅她一人,孤寂之感围绕着她,仿佛她已然失去了一切。

    杜城仿佛是害怕惊扰了她,低声道:“还在调查,有人冒充许老师的儿子向许老师借钱许老师仿了沈翊烧掉的画拿出去买,再加上他们夫妇二人的积蓄,都邮了出去。”

    “我的钱呢?”吴笙阖上眼又问道。

    “文阿姨治病用掉了。”

    吴笙不再说话了,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院子里眼下的一块红砖,沉默着,杜城也陪她沉默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突然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湖泊边,看水。”

    杜城坐在她旁边很配合地问道:“你遇到了许老师?”

    “他以为我要跳湖,就哄我过去玩颜料,我记得是丙烯颜料,红色的,很好看,我喜欢红色。”

    杜城想起了画展上的那幅画,“然后你就开始画画了?”

    “是的。”吴笙心想,是的,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被我的家庭所接受,那时我念书,儿童的绘本上告诉我爸爸妈妈互相相爱,他们爱着孩子,孩子爱着爸爸妈妈,他们一起共同建造出一个友爱的家。

    为什么我不是这样的?

    爸爸妈妈不爱我,我没有一个友爱的家。

    为什么?

    那个小女孩站在湖边,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她那时什么也不懂,但是能本能地感受到自己在家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和书上讲的不一样。她那时看着湖,是真的想跳下去的,她会想,如果我死掉了,爸爸妈妈会不会难过?就像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那样,这类孩子总想着以死来换父母的后悔之情,就好像他们真的会因为死亡痛哭流涕,从此再也生活不下去了一样。

    不会的,死亡只会将生命带离人间,带进虚无,剩下的人还会继续活着,就像后来的她一样。

    但是许老师说,你来看看这鲜亮的红色,他问吴笙,你看到红色能想到什么?

    鲜血,只有鲜血。

    许老师没有对这个答案感到惊诧,他告诉吴笙红色可以是太阳,可以是鲜花,也可以是巴内特·纽曼的《英雄的与崇高的人》。

    吴笙说我喜欢英雄。

    许老师对着她笑了起来,然后她就静静地坐在许老师身边画了一下午的画,画这个湖泊,最后许老师问她还喜欢什么,她说海鸥,她还喜欢海鸥,许老师就在这个湖泊上画了一只停留在湖边的海鸥。

    家里的保姆惊慌地叫着她的名字,她不理,很认真地问许老师你画画很好,可以教我吗?

    你看,她从小的时候就很明白要给自己找寄托,她对死亡产生思考,但她的身体禁止她做此类尝试的事情,于是她会找点什么东西让她不再思考死亡,比如事物,比如人物。

    她从六岁一直画到现在,她找到了陈希,找到了吴双阮,找到了吴邪。

    然后她已经或者即将失去了。

    在月色下吴笙突然捂上了嘴巴,她的脊背弯着,长发披住了她的后背,她那如圆月般皎洁的脸庞在黑夜里消失不见了,杜城将外套搭在她的身上,完完全全地盖住了她,他低声道:“就当我没在这里。”

    这是一个对于他来说格外难度过的夜晚,如鲠在喉。

    他听着深夜里的风声,他似乎听见了细微的抽泣声,又似乎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上的皎月,静静地陪着身边的这个女人。

    许老师的案子结束在吴笙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北江分局的人根据信号很快就找到了实施诈骗人的所在之地,沈翊比他们走的更快,但是当他去到嫌疑人所在的酒店时,一个人就当着他的面从顶楼摔了下来。

    当场死亡,血流了一地,那个嫌疑人四肢扭曲地瘫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花掉骗来的钱,就已经死掉了。

    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第一犯罪现场没有任何指纹足迹,唯一可疑的是现场只有一根白色的鸟类的羽毛,看上去像是飞禽飞过这里不甚掉落。现场干净的仿佛像是这个诈骗犯良心发现,为了向被骗得倾家荡产得老人们赔罪一样,他选择以死谢罪。

    法医室里,沈翊冷冷地看着犯罪嫌疑人的尸体,杜城也在观察着沈翊,他在沈翊身上看到了一点吴笙的影子——这说不清,因为沈翊曾经和他开玩笑似地说他师姐小时候不会和别人相处,于是就跟他学人际交往,但是后来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好例子后就放弃了。

    “你先来找这个嫌疑人是想做什么?”

    我想杀了他。

    沈翊先是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窜出来的第一个念头而皱眉,然后淡淡道:“找他算账。”

    “你觉得他是吴笙杀的吗?”杜城突然问道。

    “她有不在场证明,而我只相信证据。”

    回答非常官方,很符合他现在的身份职务。

    “我去长春的时候,见到了当年负责吴双阮案子的警察,他跟你师姐倒是挺有缘分。”杜城观察着沈翊的表情,想从上面找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显而易见,他失败了。“你师姐当年在大学的案子你知道吧?虽然当时没有任何报道,但是向几个老刑警打听打听就出来了。”

    沈翊觉得好笑,“这我真不知道,她从来不跟我讲这些。”

    “其实当年是有人怀疑她最后杀了人的。”杜城淡淡道,“但是没有证据,而且凶手证据确凿,他杀了八个人,最后葬身火海也是活该。所以案子就这么结了。她一个女孩子,从杀了八个人的凶手手下带着另一个人逃脱,不是很怪吗?”

    “你认为这事情有古怪,但是我只会心疼她,她在这个案子里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还差点被杀,她已经很了不起了。”

    沈翊说完,表情一怔,望着门口方向不再说什么了,杜城心道奇怪,转过头去看,吴笙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知道刚刚的对话她听见了多少。

    杜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起来,他不敢直视吴笙的双眼,只是偷偷地打量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现在单薄了许多,头发松松地拢着,面色苍白,口唇无色,像打了卷的一支百合,幽香姿态犹在,但是精神很不好的样子。

    沈翊走过去,扶住她,轻声问道:“你没休息好吗?”

    吴笙摇摇头,低声道:“在许老师家,睡不着。”

    沈翊只道我请假,送你去我家休息,还记得名叫晓玄的猫吗,由它来陪你。

    吴笙点头,作势要跟沈翊走,却在转身时头也不回的问道屋子里另一个活人:“杜城,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杜城张口想要解释,却好像被石头噎了嗓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目视吴笙和沈翊远去的身影。

    他的双脚灌了水泥,他追不上去。

    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女人很危险,严良说的无证之罪一直让他拉紧了那根弦,还有奇怪的疗养院,见过吴笙三次后就上吊自杀的吴双阮,与方木有差异的口供,从来都不存在的军刀。

    这个女人身上到处是致命的秘密,可他却不停地想起皎月下拱起的脊背,她很瘦,瘦到他能够清楚的看见透过衣衫突起的骨节,她长长的如云雾般的长发,以及自己可能并没有听到的抽泣声。

    和院子里她一个人坐在门口的背影。

    他去长春一趟,通过严良的只言片语,窥探到过去的一角,在那时他就应该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停止对这个女人的探究了。

    许老师的儿子许思文回来的那天吴笙刚好取回了许老师夫妇的骨灰,师妹提议沈翊和吴笙以及许老师三个人的画作合办画展,吴笙也随她去了,她在沈翊家里睡了两天后终于整理好了情绪,但是在见到许思文时又破功了——他一回来就毫不留情地处理了许老师夫妇的遗产,连许老师夫妇的房子也打算直接卖掉,吴笙本打算和他商量一下买下来,但是他却态度坚硬地拒绝了吴笙。

    然后吴笙就在沈翊震惊的眼神下抽了许思文一耳光。

    紧接着她又在许思文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又抽了他一耳光。

    沈翊觉得自己在这种场景下不应该笑的,他努力地憋住了笑意,在脑子不停地回想着一些难过的事情——失败了。

    沈翊捂住了嘴,静静地听着吴笙对许思文的教诲——“你知不知道老师是为了给你筹钱导致倾家荡产后跳海自杀的。”

    显然许思文对此一无所知,他为父亲眼里只有学生而难过,他也努力的画画想让父亲夸奖他,看到他——但是这太难了,父亲的学生里有吴笙,有沈翊,他们两个人的天赋让普通人看了只会深感绝望,他这一辈子都越不过沈翊和吴笙。

    尤其是吴笙!

    但也是吴笙,在父亲母亲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代替他行使了子女应尽的职务。

    那天的最后,沈翊煮了许老师家里冰箱里最后一点馄饨,许思文按着母亲留下来的菜谱做了他最爱的红烧肉,三个人聚在昏黄的灯光下,在略显拥挤的厨房里吃完了最后一顿属于许老师和文师娘的饭。

    “许思文老师很爱师娘啊。”吴笙轻声说道。

    许思文的眼眶还红着干涸,他有些难受,但是还是温声说道:“我的名字,就是他们的爱情。”

    许思文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只想拿走沈翊画的爸爸的肖像,你当时是不是还画过妈妈?”

    “我到时候邮给你。”

    许思文露出淡淡的笑容:“那这个房子归你了,帮我好好照顾这个房子。”

    吴笙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沈翊也笑,在昏黄的温暖灯光下,就好像他们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三个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着,许老师和师娘就站在他们身后看着,窗外清辉遍地,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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