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么想,倒也可以!”

    谢怀瑾双目一亮,继而偷偷地扫了一眼坐如怀钟的徐长赢,见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淡定,眼神一滞,垂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颤了一下,便开始乐不可支地颤抖着。

    “想的可美,老夫胡说的。”奚仲景白了他一记,古灵精怪的模样,活生生像个古灵精怪的白发小老头。

    “我这翰竹院,确实有活儿不假,类似这抄书的活,也有不少。”

    奚仲景将话题重新迁过来,精明的眼睛随意地浏览了一圈翰竹院,透过朦朦的水雾,好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这里的半壁江山,都是他从前朝退下来的时候,舍弃了所有身外之物,才从废帝的手中置换下来的。一书一墨,一纸一砚,就连那博古架[1],很多都是他年轻力健的时候,亲力亲为打造的。

    他曾戏言能在小小的院子里过完余生,此话绝对不假。

    “我,我抄书很快的,绝不涂改,深思熟虑后才动笔,我…”

    见有苗头,再加上谢怀瑾又在旁边不停地暗暗戳他,徐长赢便急着开口,可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的老人打断:“我还没说要求呢,你别急嘛。”老人摆了摆手,示意他莫急躁,

    “是长赢急躁了,先生莫怪。”着急的心来的快去得也快,在奚仲景的指示下,他很快又变成了当初那个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少年,若是脸上的红云能够少一些的话。

    “老夫有些疑问,照理来说太学应该都是包了学生的食宿的吧,从前朝时期起也曾有令,无论官阶官品,家境高低,皆有贴补,如今也很少有学生还在外抄书挣钱的。”

    奚仲景歪头,同头发一般花白的眉毛紧皱,已示不解:难道是他这个老头子太久没出闹市,外面的世界又变天了不成?

    谢怀瑾暗藏的八卦之火跃跃欲试,他双眼放光,眼皮子连连眨眼,若是奚仲景能直视他,和他对视一下,说不定就能从中读出“我知道,快问我!”的意思。

    “长赢不才,家中长辈已逝,独和夫人,还有一小丫头,从云州府奔赴上京。”

    “夫人自小体弱,眼有疾,难视物,长赢想多挣点钱,寻遍汴梁最好的大夫,给我夫人治病。”

    落阳毫不留情地坠入山下,前一刻还暮色苍茫的天空,后一刻已伸手不见五指。

    时辰到了,也该到它下值了。

    徐长赢和谢怀瑾告别奚仲景,走在回家的街上。

    “太好了,奚伯的翰竹院,来的可都不是一般人,名门望族里的幼子们,若要寻什么初学之物,大多都是从奚伯这儿挑的,五百文一本抄本,都快比你上一家给的价格翻倍了。”

    漆黑的路上,灯火零星,谢怀瑾吊儿郎当地走着,腰间的青玉佩环都压不住他欲欲起飞的衣角,“这下你的挣钱大业扩大了,保不准啊哪天有某家世子或家主,看上你抄的书,专程请你过去当伴读,当老师,赚得更多!”

    听着面前倒退步的少年突然开始替他做梦,饶是如徐长赢一般冷静自若,也忍不住笑了笑,“怀瑾,今日谢谢你了。”

    说着,他停下脚步,躬身,朝着谢怀瑾行进的方向,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

    “别别别!考核是你自己通过的,关我何事?也怪我一时间没想起来,弟媳眼睛不好,需要求医,不然早就推荐你来了。”谢怀瑾看到他突然朝自己行礼,连忙偏半身,将将受下。

    “嗯?你先前是怎么知道我夫人有疾的?”

    徐长赢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谢怀瑾突然脑子一卡,咦,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件事来着?

    “你之前没说过吗,我怎么记得你有说啊?”晚年当健忘,说得应该就是谢怀瑾这种人。

    大抵真的是昨天晚上顾着研究话本,没休息好,又上了一天课,徐长赢此刻也觉着有些累了,不再去管那些细枝末节,两人在路口处分开后,便各自回了家。

    操劳一天的白清周此时也将将到家,他把从庆丰楼带回来的厚厚的账本放到书房,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老式铜制钥匙,往库房走去。

    “汝窑天青釉瓶,定窑刻花牡丹长颈瓶,青白釉观音座佛像…也不知道够不够…”

    “夫君,你在库房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呢?也不点灯?”

    白清周正蹲在多宝阁架的后面,脚边放着众多各色各样的瓷器宝瓶,拿着本子逐样清点的时候,一道温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吓得他差点没一脚踹飞宝瓶。

    “啊,是夫人啊,你快来!”白清周老眼一眯,见是自家夫人,大手一挥招呼着她过来。

    “你看看,这些都是我从库房里找出来的好东西,虽疏于打理,东西内部有些积灰,但物件还是好的,拿出去可都是价值千金的好物。”

    白夫人轻扫了一眼,眼底的疑惑更加浓郁了,“我知道是好东西,可你拿出来是准备要做什么?难不成,庆丰楼遇上困难,需要典当兑银两吗?”

    “你且等着,我那里还有些用不上的金银首饰,这就给你收拾出来。”白夫人觉得自己越想越对,不顾白清周还坐在地上,拍拍裙子,转身就要往房间走去。

    “别别别,不是你想的那样夫人!”白清周急忙撑起身子,先一步跑到门边将其拉回来。

    “庆丰楼没事,不仅没事,有可能还要走大机遇了!”

    明明四下无人,白清周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拉着她寻一张椅子坐下,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一座烛台,点燃,瞬间库房大亮,白夫人连他鼻头上的黑灰都瞧得清清楚楚。

    “你别卖关子了,整得我这心一上一下的。”她拿出手帕,细细擦拭他额角的汗,然后再擦了擦黑灰。

    白清周三言两语将今天早上兰时跟他提的建议叙述了一遍,同时还将账本一同给白夫人过目。

    白夫人刚嫁给他的时候,也曾和婆母学了手,她只看了几眼就知道庆丰楼这一个月营收良善,甚至还隐隐有上升的势头,“这可好啊!庆丰楼活过来了!”

    “活是活过来了,可我这心,还觉着不太真实呢。”不同于白夫人的高兴,白清周的脸上一阵喜一阵愁,“兰时这丫头,想跟我合本,提出了十分之一的利润…我这便宜占得心慌,这不就想来库房里找找,有没有什么色泽漂亮,保值保价的物件能赠予她。”

    白夫人一听,立刻没好气地掐了一下白清周,疼得他原地弹射:“夫人!我的肉都要被你揪下来了!”

    “揪下来才好!”

    “你说说你,原本我还觉着我白江氏嫁的夫君,思维清晰,为人处事圆滑有理,怎么一遇上个小丫头,就变得像个十几岁的愣头小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胡乱将账本一把塞回他的怀里,白夫人踮起脚尖,努力够身,娇小的身躯实在是不符合她现在戳白清周太阳穴的气势,“兰时眼睛不好,你送她这些什么…劳什子物件又有何用,送礼要讲究实用性,练武之人都还知道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呢,亏得你还自称是商人。”

    “快快将窑瓶都放回去,过几天你就去和兰时说,利润提到五分之一,每年年末时还有花红,等一月赌约到期,就去官府签字画押,以示公正。”

    白夫人雷厉风行地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剩白清周在原地,委屈地揉着抽痛的太阳穴,“…还是夫人厉害。”

    悠悠月光照其身,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坊间传闻惧怕新婚妻子的少年郎。

    翌日,白清周立刻揣着新草拟好的合同,兴致勃勃地在庆丰楼里蹲兰时,可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人影,他这才后知后觉。

    “…完了,我好像又忘记问她住哪儿了…”

    不巧的是,兰时眼疾犯了。

    汴梁不同云州,柳絮花粉多,季节接替之际,容易误入杂物,以致眼睛疼。

    “…夫君,我没事的,你快上学去吧。”

    丝毫不知白清周等她等得心急,兰时正躺在榻上,眼睛上盖着一块褐黄色的药布,浓浓的药味弥漫着整间屋子,就连呼吸都像是在喝药。

    “我已让友人替我向夫子告假,学问不急于一时半会,现在照顾你,才最是重要。”

    徐长赢坐在炉子旁边,上面炙烤着一盆药水,里面漂浮着几块白布,是待会儿要用来置换到兰时眼睛上的。

    “辛苦夫君了。”

    兰时乖巧地闭上眼睛,樱唇微微张着,原本平整的药布隆起,是小巧的鼻头偷偷隐藏在下面,眼上的热布非常舒服,习惯了药味之后,下一秒感觉就要入睡。

    突然,眼上的重量消失,点点星光乍现,一道黑影向她袭来,“布冷了,我换一块。”

    听到声音,兰时反射性地睁开眼,一团白色的身影靠得很近,好像能依稀看到五官。

    下颌角线条利落,鼻头尖尖的,这个红红的,是夫君的嘴唇吗?

    好像…很好亲的样子…

    还没等兰时反应过来,眼睛就被一双大手笼罩,“敷药期间不准睁开,夫人不乖。”

    “我,我…”

    一时间,兰时的脑子很乱,有刚刚夹缝间看到的嘴唇,还有自己胡思乱想的亲亲…救命!

    徐长赢感受到掌心中间,有东西正在快速地扫过,像羽毛般轻盈柔软,拨弄着他的心弦。

    脸上笑容肆意,他却不动声色,没有说话,只是另一只手拿过浸好的药布,重新替兰时换上。

    “闭上眼睛躺好不要动,我来给夫人念话本,这几天要记住,不要出门,好好休息。”

    “好,好…”

    和风日下,一位娇俏的女子躺在榻上,男子坐于榻前,手中拿着他最新译好的话本,只见他用着最正直的语气,一顿一顿地念着世间爱情。

    “书生一脚踢翻身前的衣篓,恶狠狠地骂着倒地的妇人:’你这毒妇!’,然后将她新买的衣服扔到地上…”

    “天呐这个书生太坏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妻子!夫君可不能学他。”

    “当然,我明天就去买新衣服给夫人。”

    “那倒不用,继续吧。”

    “好,只见那妇人掩面痛哭,然后夺门而去,却不小心撞到一辆马车…”

    …

    悠哉悠哉,日子好像也长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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