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夏天,连夜晚的空气都不复冷静,冰凉透骨的冷水倾盆而下,好似未触及男人肌肤,就已经蒸发,消失殆尽。

    扑通一声,烟雾缭绕的浴房不见人影,约莫半柱香时间后,一个健硕的身影才从水中一跃而出。

    几经波折,小院恢复平静。

    “夫,夫君,对不起,我忘记跟白术说了,这牛鞭牛宝汤不能给你喝…”

    兰时低低地垂下头去,歉意委屈的样子简直跟小时候和徐长赢一起外出游玩晚归家时,被兰文竹训斥地一愣一愣时一摸一样。

    “罪魁祸首”白术此刻正窝在角落的小书案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白纸,拿笔的手止不住颤抖,头上的双髻就如同风中凌乱的树枝,抖抖索索的,可怜极了。

    整整五十张字帖啊!姑爷说了,今天不写完就不让她睡觉!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呜呜——

    男人侧身而坐,手中拿着瓷白的杯盏,端而不喝。

    他努力不去看垂头道歉的兰时。

    身上的气血还没下去,只觉得这脑海中像是在天人交战,匆匆闪过数道倩影,魅惑勾人。

    见一旁俏生生的小娘子,毛茸茸的脑袋都快要垂到地上去了,徐长赢无奈地叹了叹气,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我没怪你,不必担心。”

    “只是这汤…不能再继续喝下去了。”

    兰时立刻点头,像小鸡啄米般,水灵灵的杏眼睁着,举起三根小指头就要发誓,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拦来下来。

    兰时从小体寒,即便是在炎热的六月,指尖也如同冰雪一样凉,骤然被一双大手包裹,像是一个装满热水的汤婆子,源源不断地传递温暖。

    兰时的脸上瞬间飘满红云,不自觉地移开视线,试图不去注意到两人交叠的双手。

    徐长赢此刻却捧起她的双手,揉搓了一下,他早就知道兰时体寒的特征,触碰到她冰凉的手指,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

    该去药馆开几剂中药,给夫人养养身子了。

    戏剧性的一晚过去,第二天正好休沐。

    见徐长赢坐得笔直,喝着七宝素粥的样子,兰时咽下口中甜腻的糍粑,说道:“夫君,今日趁着休沐,我们一起去市集上逛逛吧。”

    自打跟白清周签好合同,那庆丰楼,兰时去的也不那么勤了,毕竟还是一柔弱女子,更何况她的打扮本就异于常人,多引来无谓目光。

    徐长赢点点头,接着放下瓷碗,“夫人想去的话,那就一起去吧,正好也有好长时间没出去逛逛了。”

    两人一拍即合,用完膳后便约好了一盏茶后出发。

    走过临水桥,再走上一段时间,身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许是良心发现,徐长赢特许白术可以一个人去玩。

    被五十张字帖折腾的不见人样,她毫不客气,对着两人一鞠躬,接着拿着徐长赢给的小钱袋,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走的那叫一个痛快。

    “夫君,你也别老是纵着她译话本了,那宁娘子跟我说了好几次,说瞧见白术三天两头就跟巷子里的卖货郎买话本,都算得上是妥妥的熟客了。”

    “小夫妻”慢慢地在朱雀街上走着,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午阳的光辉尽情的洒在色彩艳丽的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华盛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徐长赢右手握拳,虚虚扶着兰时的后腰,躲避着街上川流的人群,“无碍,时不时利用坊间小说,转移一下注意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在一个地方困久了,就很难跳脱出来,你说是不是,夫人。”

    走动的时候,后腰似有若无的触碰,藏于帷帽后的小娘子丝毫没有察觉,她杏眼眯起,嘴角上扬,顺从地点头:“夫君说的对。”

    夫君说什么都是对的!

    两人很快走到千斤天秤处,天秤代表公平和正义,将千斤秤立于四大街交汇之处,意在代表市集买卖公平,同时站在此处朝北方望去,能看到金色穹顶,那是皇宫所在。

    集市很短,短短一条街,多走两步便到了头。

    站在茶饼铺子前,兰时踌躇了很久,终于决定将深埋的腹稿说出来,白皙的小手扯了扯身边人的青衫,“夫君,我们去一趟黑市吧。”

    黑市?

    徐长赢眉头一蹙,不解,他俯下身,问面前娇滴滴的小人儿:“这是为何?黑市情况复杂,经营的都是些不寻常的买卖,我怕到时候里面生出些什么事端,会吓到你。”

    可小人儿异常坚定,她掀开闷热的锥帘,露出一张素白的小脸,眉头蹙得紧,就像是有人生生打了死结一般:“要去的,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兰时说着,大有不去就不走的意思,徐长赢了解她,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如果当下不同她去,转头怕是只身她和白术二人,更是危险。

    无奈,徐长赢只好带着她,往朱雀街的反方向——玄武街走去。

    玄武街地靠京城外侧,远离繁华的城中心,在这里住的基本上都是从事着艰苦底层工作的异乡人,人员成分复杂,居住环境较差,平日里就算是官府的人,也都是潦草巡视,从不久留。

    汴梁城里黑市并不像是话本里描绘的那般神秘,是由几条疏于管制的小巷,交错组成。

    不同于朱雀街上的大声叫卖,这里的买卖很安静,各色各样的商贩立守于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面前随意摆放着出售的商品,大有爱买不买之势。

    灰扑扑的街道,突然来了一对面容清秀的才子佳人,像是从天边劈开一道裂缝,引得所有人都驻足观望。

    许是身材高大的男子气势温润,但依旧威慑不减,使得暗巷里即便有不轨之人欲对小娘子行不轨之事,也怯而远之,眼馋但不敢动。

    “夫人是想要寻什么?”

    兰时没有回答,只是努力地辨认身边的情况,她想要的东西,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二人往里走了很久,期间也不妨遇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卖古玩字画儿的,有卖金银珠宝的,还有各种冬日貂皮衣帽儿,看上去材质不输外面的商铺,只是这价格许是差了天地。

    黑市里的东西,来源去处经不起推敲,是真是假全靠运气,就算是有幸买到真的了,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将东西原原本本地带出去。

    兰时静静听了一路,也没听到什么有关于心仪的买卖:奇怪,这京城的黑市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不是说有很多牙人在黑市行走的吗?怎么一句关于奴仆的买卖都听不见呢?

    她将内心所想跟身边人细说一番,徐长赢这才得知兰时的目的,眼睫布满笑意:“夫人怕是不知,如今朝廷严禁奴仆买卖,即便是牙行的人,也需要有正规的官府通文,证明手下的人都是正经身份,方能在规定的时间地点进行买卖。”

    这显然是超乎了兰时的预期,戴着帷帽的脑袋往下一垂,颓气模样略显可爱,“我不知道这个,看来今天是要白跑一趟了——”

    “夫人身边是缺人了吗?若是白术太跳脱的话,过几天我去牙行看看,替你找一个沉稳一点的丫头回来。”

    徐长赢牵着兰时站到一颗大榕树下遮荫,他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张素色手帕,只见那帕子的右下角用绿色的丝线,浅浅勾勒出一个圆圆的太阳。

    太阳,即为夏,又名长赢,是兰时亲手绣于他的。

    他弯下腰,抬起手,掀开兰时的帷帽,深邃的黑眸柔情似水,像是隐藏在深林中的暗泉,美丽又危险。

    感受着骨节分明的大手在额角轻轻地擦拭,兰时不由自主地昂起脸,随着大手的动作时不时转动头部,让他擦得更仔细,更方便一些。

    “我想买奴仆,不是为了我,是给夫君你的。”

    “如今我们也已经在这汴梁城安顿下来了,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生活,但家里只有我和白术两个人,总归是不太方便,所以我就想着给夫君选一个小厮,最好是会点功夫的,可以保护你。”

    徐长赢还在细心地帮她擦着汗,突然就看到眼前的小嘴一张一张的,吐出来的字眼,却是全心全意为着自己,他顿时就觉得这心暖乎乎的,比喝了十碗那劳什子药膳都要来的舒服。

    唔…算了,不提药膳。

    半响没听到眼前人的回应,兰时以为,他是在为了银两的事情烦忧。

    她突然握住了位于脸颊的大手,骨节之大,感觉都能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短小的手指嵌进去,大抵也是十分合适的。

    “夫君不用担心没有钱,我这儿还有些余银,是去年买年货腊肉剩下的,再加上平日里你留下的银两,我和白术用的不多,多养一个小厮,多一双筷子,还是可以的。”

    她小小撒了个谎,实际上日常开支里面省不下几个钱,大头还是靠的庆丰楼的合本股份。

    她的手指用力,颇为恳求地抓着他,害怕徐长赢一个不愿意,就拒绝了。

    她原本想的是,和白术一起来的,再不济,去信一下忠义侯府,让谢月戎将身边的大暑匀她一日,也算是多一个人,多壮壮胆。

    但总归是没有和徐长赢一道来的安全,男子与女子的某些事情上的力量悬殊,她还是明白的。

    徐长赢暗自斟酌了一番,觉得她的提议未尝不可。

    世事难料,悲喜无常,他和兰时,都是因了那些事故意外,才落得像如今这般相依为命,生死相随的下场。

    孤儿白术也是一样。

    若真能在黑市遇上合眼缘又合适的人,为了兰时的安全,他也会如她想的一般,将有缘人带回家。

    徐长赢顺势在兰时的脸上轻轻一捏,樱桃般的小嘴向上一瞧,随即便漏出一个小口,米白色的小牙藏不住事,偷跑了出来。

    “好,就依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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