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

    兰时整个人扑在书案上,耐心地替徐长赢研磨,宽大的衣袖用一条绸带绑起来,以免沾染黑墨。

    “虽说不是真的要禁锢着卫二做夫君的小厮,但毕竟是生人,且为了让他更好地放下戒心,还是写一张字条,用作公平协议来的好。”

    夫人这是…立协议立上瘾了?

    徐长赢看了看身边人鼻尖上的墨痕,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手下的动作丝毫未放慢,墨字如行云流水般渐出,古朴的书香气更浓了几分。

    从玄武街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旁敲侧击地从卫二口中获取更多的信息,也仔细看过他的照身贴,并无差错,他所言雷州府的细节,也跟他从书上看到的一致。

    不过为了万全起见,还是学着牙行的行事作风,立一份协议,等明天上学后,他再去找谢怀瑾帮忙,看看能不能花一些钱搞一份官府通文,走明路子。

    只占据清水巷一方小天地的徐家小宅一如往常般的清幽安静,只是这院中之人,多了一个。

    两个身形大差不差的小人儿对立着,那身穿浅黄襦裙的小娘子双目圆瞪,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全是警惕,如临大敌。

    “你是谁?”

    “我是卫二,是雷州府玄微寺的——人。”

    卫二偷偷地在身后搓手,本就皱皱巴巴的僧袍更是被他揪得如卷风过境,似乎在斟酌着是否要主动和她打招呼。

    还是不要说自己是和尚了,本身就是半桶水,如今玄微寺已覆,自己再打着它的旗号,莫名的有种坑蒙拐骗的感觉。

    在卫二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白术也在细细打量他。

    小姐确实是有说过想要替姑爷找一个小厮,可没想到她就稍微离开了小姐那么一会会,这人都找到了!

    她狐疑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走到其身后时,毫不掩饰内心的好奇,就要伸手。

    以前在外流浪的时候,去的寺庙都是尼姑庵,她还未真正见过和尚,于是就想看看那方巾下面的“光明顶”是不是真的如话本里所说的那般,藏着戒疤。

    “白术,不得无礼。”

    一道低柔的声音适时制止了她,白术被吓得立刻缩手,一脸讪讪地看向从书房内里出来人,“小姐,姑爷——”

    卫二此时也一脸懵懂,他呆呆地转过去,怀中还抱着一个灰扑扑的包袱——两身素袍,一双布鞋,一个没有钱的钱袋子,还有几本净师兄送的千字文,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小师傅,快坐下吧,白术,你去厨房里看看朝食还剩下什么,盛点送来。”

    小丫头干了亏心事,总是显于面上,她火速逃到厨房去。

    兰时此刻也已摘下帷帽,十分熟练地跨过脚下的石阶,寻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然后从圆桌上的茶壶里倒出一杯凉白,徐长赢也顺势在她旁边坐下,手里似乎还拿着两张纸。

    “谢,谢谢。”

    白术动作很快,转眼间就端来了几块糍粑,似乎是想要向小师傅赔礼,一个小碟子上摆放了一些果脯,都是她今天早上刚买的零嘴,新鲜的很。

    在卫二专心进食,填饱肚子的时候,兰时和徐长赢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继而缓缓将手中之物展开,铺到他面前。

    “这里是我和夫人商量过好,拟好的一份草书,上面大概写了你的身份来历,家室背景,以及我们几人的基本信息也在上面。”

    “刚搬来京城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有事先了解过,如果家中要添置人口,是需要向官府拟一份资料,然后再去户部左曹分案上禀,就算是事成了。”

    也许是怕他们不懂,徐长赢说得很慢,可还是一溜一溜地听得唬人,卫二口中咬着糍粑,正要去端水的手也呆滞下来,与他同样的,是白术。

    “别害怕,我们都是正经人家,不会卖了你的,你——识字吗?”

    兰时及时出声,打破微微有些安静的氛围,她将另外一张纸打开,上面草草的写了几行字,是刚刚她突然间想到的。

    她和徐长赢都不是什么贵族出身,以前在云州府的时候,也没怎么享受过这种被人伺候,或者命人时刻跟随的事。

    就算是白术,他们都当她如同亲妹妹般对待,平日的吃穿用度皆不吝啬,现在为徐长赢择小厮,也一样如此。

    “识得的,以前方丈曾教过我,识字乃立身之本,无论年方几何,只要是入了玄微寺的门,方丈都会手把手地教习字。”

    想到慈蔼的方丈,卫二又忍不住开始鼻酸起来,他偷偷掐了一把大腿肉,这才将眼泪憋了回去。

    他接过兰时手中的竹纸,上面的字迹板正可爱,跟刚刚那张笔意遒劲的竹纸完全不一样。

    姑爷上学期间,做他的随行书童。

    包吃包住,月俸五十文。

    有空的时候,教大家打八段锦、五禽戏,强健体魄。

    短短几行字,看得卫二眼睛都直了,“小姐,这,这待遇也太好了吧。”

    “我自小体弱,从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要是你能带领我们练练,我就不让你睡院子了,喏,那西厢现在还空着呢。”兰时轻抬下巴,示意他朝身后看。

    见卫二呆呆地,比自己都呆,白术忍不住笑他:“伺候小姐姑爷,可是这天底下最轻松的事情了,你可真好啊,能遇上我们,以后再也不用露宿街头啦!”

    生生俏皮话,逗得几人全都笑出声来。

    笑声掩盖了门外的声响,一道黑影迅速离开,他在巷子里左绕右绕,最后在一处大街上,溜进了曲流觞的大门。

    青楼女儿十五六,翠掠云鬓妙装束[1]。与普通妓院不同的是,青楼乃是十分高级的烟花之地,楼中女子多为艺妓,卖艺不卖身,个个容貌艳丽,才华横溢,多得是达官贵人为求一笑掷千金。

    而曲流觞作为京城里最出名的青楼,在技艺风骨上自然高出一般青楼许多。

    男子一袭水红色衣袍,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七扭八歪地靠坐在镶嵌满珠宝金玉的软榻上,那股子颓废的风气,就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一样,眼尾耷拉,眼底青黑,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道是从哪位红颜头上摘下的水玉簪子。

    “怎么样,都打听好了吗?”

    “少爷,都打听好了,那女子是徐氏兰时,半年多前同其丈夫从外地上京,就住在青龙街清水巷。”

    柳常德呸的一声,吐出玉簪,丝毫不顾屏风内侧还有外人在抚琴弹唱。

    “成婚了?有趣,有趣,老子又不是没玩过已婚之人,就算是肚中多了一子,这京城也没有小爷我得不到的人!”

    见榻上人脸带愠色,堂下之人眼色极快,他快步倾耳上前,柳常德吩咐了几句,只见那原本就弯下的身子,此刻弯得更深了几分,“属下这就去办。”

    夕阳西下,余霞成绮,暮色像是红沙中的泥流,渐渐从远处的天边逆涌而上,似乎要迸发出全部的力量,将这世间的喧嚣一揽洗净。

    徐氏小宅,兰时和徐长赢两人挤在小小的厨房里,身上宽大的衣服都换成了轻便的窄袖衫袍,家里添人,他们想好好给卫二做一顿夕食。

    兰时厨艺一般,这次她很知趣地退守一边,专心致志给徐长赢打下手。

    大兖朝自开国以来,宵禁制度逐渐松弛,夜间的种种乐趣活动都得以兴盛,百姓们原本一日两餐的习惯也逐渐变成一日三餐,除了蒸煮烤脍,还新生了一个炒菜。

    不过,今晚的主角可不是炒菜,而是徐长赢精心准备的拨霞供[2]。

    “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3]——拨霞供的精髓在于“涮”,以兔肉为主,加以酱料,涮后食之,谓鲜。

    从玄武街回来,兰时特地去肉档买了几两兔肉,家里还有水豆腐、鹅黄豆生[4]、玻璃菜[5]、腐皮等等。

    她还跟卫二确认过了,他不忌荤,只是以前在玄微寺的时候吃得较为清淡,大抵是住持看他年纪还小,并没有让他忌口。

    “夫君最近读书累吗?感觉你好像都瘦了一大圈。”

    兰时正坐在远离炉灶的地方,窝在小板凳上努力切着菜,她边切边抬头看着面前的徐长赢,那清秀的身形好像比起月前,又瘦削了几分。

    虽说眼力不好,可这手却不娇气,拿起菜刀来也是一等一的好刀工。

    “我倒是觉着夫人瘦了,天就快要热起来,我让白术最近去杂货铺买点绿豆和黄团子,然后我再寻寻巷里的卖冰人何日出摊,找他先预点。”

    一听到黄团子和冰,兰时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碗凉嗖嗖的绿豆汤和黄冷团子。

    洗好的绿豆提前泡好,然后大火煮开后改小火煮小半时辰,中途放适量冰糖熬化,舀出一碗放凉,最后再在凭喜好加点冰块,一碗好吃又消暑的冰镇绿豆汤就做好啦。

    不同于外面卖的,兰时还喜欢在绿豆汤里加薏苡仁一起煮。

    小的时候她经常端着椅子爬灶台,看兰文竹抄起锅铲就能煮出一道道美味的饭菜,她就心里痒痒,也想试试。

    可灶火哪里是这么好控制的,为了避免她受伤,通常都是兰文竹抱着她,假装拿起铲子装装样子。

    结果有一年夏日,兰文竹正在给几个孩子熬绿豆汤,“来,我们小时也来陪爹爹做绿豆汤咯,拿着勺子顺方向转一转——哎!”

    突然怀中的兰时撒开手,就朝着锅里扔下一把米白色的东西,把兰文竹吓得一惊,连忙放下她,去检查绿豆汤。

    “原来是薏苡仁,小时,下次可不许乱丢东西了,万一你小手脏,抓了一把沙子可怎么办?”

    瞧着爹爹故作生气的脸,垂髫小儿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咧开小嘴一笑,两颗可爱的小米牙就调皮地露了出来。

    但那天的薏苡仁绿豆汤却异常好喝,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于是乎,连带着邻居徐家,做绿豆汤的时候也一定会加薏苡仁。

    “切好啦。”

    兰时从地上直起身来,左右扭了扭僵硬的腰身,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切好的豆腐和腐皮扔下锅去,却没注意到手边烧得铁红的铜锅。

    “啊——”她被烫得一激灵,小碎步连忙后退,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就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腕就已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给握住,然后便不由自主地被拉着向外跑。

    “不要碰,快用水冲洗。”

    是徐长赢,他反应极快,回想起之前在翰竹院看到的杂医书,立刻带着兰时就去水井打水。

    凉水缓缓流下,如同顺滑的绸缎轻轻拂过她泛红的掌心。

    楞楞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兰时从未像现在那般,如此迫切,如此祈望地想亲眼看清他的长相。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厚厚的瓦片,洒在院中一对璧人身上,幽光淡淡,显得格外亮眼。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偷偷地从西厢房的窗沿上伸出来,双丫髻上的翠绿色发带随风飘扬。

    另一个则是光溜溜的,远远地看,像是黑夜中一颗剥了壳的鸡蛋。

    “看到没,现在知道我们家谁最大了吧。”

    “知道,是姑爷。”

    “笨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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