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等等我!”

    “哎呀,小恪,都说了我们在玩藏猫[1]呢,你快点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数到一百后自会去找你的。”

    宏丽的徐府宅地,深宅后院。

    两个垂髫打扮的小孩正在花园里追逐,相隔不远处,有两三个侍女在一旁守候着。

    俩小孩看起来约莫五岁左右,一个身材壮实,一个身形瘦削。

    壮实点的那个身穿靛蓝色对襟短衫,腰间配以一条银色祥云宽边腰带,乌黑细软的发丝束起来,顶着一顶白玉小银冠,显得他整个人更是机灵可爱。

    跟在他后面跑的那个小孩,相比之下则是要素净许多。

    云青色的长袍,腰间仅用一条约两指宽纯乌腰带系着,柔软的头发用一根浅木簪子束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徐景升见弟弟怎么也不明白他的意思,硬是要跟着跑,他只好停下脚步,转身说道:“小恪,你身子骨不好,以后不要再这么没头没脑地跟着跑了,要是哮喘又犯了,可怎么办?”

    “没…没事,我就跟着哥哥,不会丢的。”

    不像是说的那么无恙,徐恪己控制不住地轻喘,努力平复从胸口涌上来的气。

    身为徐府庶出的二公子,他和嫡兄徐景升只相差一个月,可身体素质却是天差地别。

    和他们的身份地位一样。

    “我也没说要把你给丢了啊,听说最近外面很流行藏猫游戏,这样,我抓你藏,你不用慌忙跑了,还不会累,怎么样!”

    淡眉下那双似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正直溜溜地看着徐恪己,眼中的期待就像是要溢出来。

    见哥哥实在是想玩,一向乖乖听从哥哥的徐恪己很快便点点头,同意了。

    “好耶!!”

    随着一声声稚嫩的倒数,徐恪己背对着他,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要藏到哪里好呢?自己的屋子里肯定不行,哥哥一定会第一个就搜那里。

    爹爹和嫡母的主屋也不行,他们都不喜欢自己,如果被发现肯定会连累哥哥也被骂。

    书房里藏书很多,万一过程中不小心弄坏了,怕是把他的手心打开花也赔不起。

    下人的屋子也不行,人多杂乱,灰尘还多。

    …

    咦?不然看看假山群里有没有隐蔽的洞口吧!

    说来正巧,徐府前身是前朝一位尚书令的府邸,被人上告其贪污腐败之后,这宅子便被充公,直到几十年前才被徐家祖先重新买了下来。

    花园里有一处远近闻名的假山群,叠石成山,古色古香。

    旁边就是一汪荷花池,平日里除了下午阴凉时分,鲜少有人靠近。

    打定主意,徐恪己便提起衣摆,绕过精致的花圃,往右前方的假山群跑去。

    虽然气儿还有些喘,但是从出生开始,便顶着徐府庶子的名头,也吃了不少好东西,稍微缓一缓,并不碍事。

    稚嫩的童声很快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徐恪己在假山群里绕了绕,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别有洞天的位置。

    一座巍然屹立的巨型假山旁,依偎着一座稍微矮小一点的假山石,两座石峰相邻之间,正好有一条半大不小的石缝。

    他比划了一下,刚好能容下自己小小身子的同时,还不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时间不多了!

    他不做多想,赶紧攒着衣服就往里面躲去。

    那头,身形瘦削的小娃娃刚躲好。

    这头,头顶玉冠的小娃娃也正好从一数到了一百,开始在周围找起“猫”来。

    “喵呜喵呜喵呜——我们小恪躲好了吗?我要开始抓你咯!”

    徐景升起了性子,他不顾侍女的劝说,在花圃里翻天覆地,就差连屋顶都爬了上去,连弟弟的小屋都给翻个底朝天,可愣是看不见他一根头发。

    好啊,躲得这么厉害,我今天一定要抓住你!

    徐景升心里暗暗发誓,他掀起衣袖,扎紧腰带,正准备再去前面的假山群里仔细搜寻时,突然被一个婆子打扮的人挡住了去路。

    “大公子,夫人派人来说她不太舒服,希望您能马上过去一趟。”

    来人神色谦卑,明明是炎炎夏日,却依旧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薄绒马褂,头发雪白,眼眶凹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那个病入膏肓之人。

    “孔嬷嬷,娘亲这是怎么了!”

    徐景升内心一揪,孔嬷嬷是他娘亲宋韵的奶娘,自从当年嫁入徐府后,便一直伴随其身边,一步也未曾远离,可谓之心腹。

    孔嬷嬷没有直接回话,只是将刚才说的话,又翻来覆去说了一遍,“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夫人不像奴婢,不耐暑热,这几日进食也少了很多。”

    “那应该去叫大夫,来给娘亲看病啊!”

    徐景升年纪虽尚小,但很懂得孝道。

    他早早就清楚,自己的娘亲在生下他的时候就已经伤了身子,其主要原因还是在小恪生母身上。

    小恪的生母是沉香阁的韩姨娘,也是娘亲当年的陪嫁丫鬟。

    十年前,左谏议大夫之子徐伯程和给事中之女宋韵喜结连理。

    四年后,多年无子的宋韵艰难怀孕。

    消息都还没公之于众,当时还不是韩姨娘的韩清芷,就趁着徐伯程外出宴食醉酒回来后,不顾廉耻地爬上了他的床。

    韩清芷得手之后,隐瞒了此事。

    没想到,一个多月后,韩清芷有孕,而这个孩子,就是徐恪己。

    宋韵也因为这件事,当年和徐伯程闹了好大一通矛盾,生下徐景升之后连身子骨都没养好。

    徐伯程好说歹说劝了好久,两人这才和睦如初。

    只是从那以后,徐府就像是变了天,幸福的一家三口看似没变,却什么都变了。

    那凭空多出来的两个“主人”,上至家主,下至奴仆,没有一个人给过他们好脸色。

    只有徐景升,依旧愿意和徐恪己玩。

    他喜欢这个弟弟,无关他事。

    思绪回笼,见孔嬷嬷又变成一巴掌打不出一个哑炮的样子,徐景升没有办法。

    他抬起头,太阳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落山了。

    “可是小恪还不知道躲在哪个地方,等我去找他呢。”

    “放心吧大少爷,老奴会派人去寻二少爷的。”

    得了人的保证,徐景升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去趟宋韵那看看。

    只是没想到,人去了之后,就看到宋韵好端端地侧卧在贵妃榻上,慈睦的眉眼上满是爱意。

    谈东谈西,愣是谈不到点子上。

    等到第二天,徐景升再听到弟弟的消息时,已经是他“天变受凉,高热不断”了。

    徐恪己年幼无知,他的记忆只停留在“藏猫”那天。

    断断续续,虚虚实实。

    他不知道自己在石缝中蹲了多久,只记得天色渐渐变暗,忽冷忽热,就像有个火炉在背后炙烤,而后又有人从头上淋下一盆凉水。

    其后的经过,都是一个心善的丫鬟,在给他换额前毛巾的时候,窸窸窣窣说的。

    原来是府内一个巡逻的小厮发现了他,那时他已经是烧得不省人事,徐伯程得知后大发雷霆,将他身边的所有管事嬷嬷和粗使丫鬟全都换了个遍。

    “说到底,他都是我徐伯程的儿子,容不得你们这样疏于照顾!”一声令下,管事嬷嬷杖责八十逐府,粗使丫鬟无论大小,全都发卖青楼。

    连带着他那成天只会捣鼓鬼神之事,企图做法重新夺回爹爹心意的生母,也被他发配到了乡下老宅,此生不得再上京。

    徐恪己静静地听着那个陌生的丫鬟在自己耳边喃喃自语,说着有关他这悲惨又无足轻重的一生。

    他没什么感觉,反之,还很庆幸。

    高烧退去那天,徐景升来了。

    “小恪!我求了爹爹和娘亲,他们同意你可养到娘亲膝下,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同吃同住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原本直躺在床上的徐恪己艰难地支起身来,换作斜躺。

    待人进屋,蜜合色锦缎绣衫,穿在他身上异常合适,金红锈抹额衬得本就生气小脸更加白净。

    “待会儿我就让人收拾东西,搬到我旁边的睿和苑吧。”

    徐景升说着,还伸出手,学着平日府里大夫的诊脉看病时的作派,手心朝上,手背向下,探了探床上人的额头。

    “哥哥可是探出了什么?”

    终究不是医家子,徐景升尴尬地笑了几声,很快便讪讪地放下手,不甚熟练转移话题。

    “…你看你这儿都没几件像样的物件,趁这个机会,我让管家给你换一批新的,这些劳什子东西都可以拿去当烧火棍,一个也别留——”

    见徐景升越说越起劲,已经打算要将沉香阁全都清空。

    若是没人阻止的话,给他一把火,他大抵能把陈旧不堪的沉香阁都给烧了。

    “哥哥,我不会搬去睿和苑的,留在沉香阁也挺好。”

    沉浸在未来美好幻想里的徐景升当即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犹如天边肆意飞扬的纸鸢,现在就像是一张被暴风雨任意吹打后的破纸片。

    “为什么?”

    “…我从出生起就住在这沉香阁里,如今姨娘走了,我也应该做些什么,替她守护这里…偏安一隅,这就足够了。”

    “可是——”徐府其他地方也是你的家啊!

    徐恪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苍白的脸蛋,因大病一场,连两颊旁的二两肉都消失不见。

    他咳嗽几声,适时打断徐景升的话。

    “我还有哮喘,沉香阁附近无花草,远离主院,不会打扰到爹爹和嫡母休息,日常打理起来也方便。”

    床上小儿神态自然,语气和缓,像是书塾先生一样,细细地数着住在沉香阁的益处。

    见他连为爹娘着想的理由都搬了出来,徐景升这才明白,弟弟这是打定主意不跟他走了。

    一盏茶以后,头戴金红抹额的稚童远远地走着,身边还跟着五六个随从。

    单着白色里衣的小儿偷偷躲在门边望着,细嫩的手指紧紧抓着门框,力道之大像是要嵌进去。

    对不起哥哥。

    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你落得个“同庶弟交好”的名声…

    像这样默默陪着就好。

    左谏议大夫嫡子之子,本身就应该只有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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