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徐国公府家的二少爷,竟然是一只隐藏的笑面虎。

    楼下,牢车因沿街百姓的突发举动,半响也没挪动几里地,狱卒们有心放纵,威武的横刀挎在腰间,敛尽锋芒。

    楼上,徐时宽和徐少虞两人隐藏在窗户后面,满天乱飞的烂叶臭蛋像流星一样向下砸去,虽策略上朴实无华,但好在效果不错。

    “快快快,时宽你准头太差了,看我的!”

    “哪有,他衣角上的那颗不就是我扔中的吗?”

    大抵是有人提前吩咐了,狱卒老早的就将柳常德的手脚牢牢地绑在枷锁上,还往他口中塞了一块布,这样下来,柳常德就算是被砸疼了,想骂上两句也不行。

    徐少虞扔得欢快,半个身子都快探了出去,要不是一旁的徐时宽时刻盯着她,保不准还真会摔下去。

    看归看,徐时宽也没少扔。

    他闲日里除了窝在房间里看书,一般很少出门。

    一是身体欠佳,自出生起身子骨便较旁人有些弱了,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娘胎里便和少虞抢吃的,料想应该是没赢过几次。

    二则是他也没什么旁的兴趣,除了赴赴宴,参加书会,再者就是一个人雕雕玉石刻章什么的,得个自在。

    像现在这般跟徐少虞一起在外面添柴拱火的场景还真少见。

    徐长赢满头黑线地看着只大了自己一岁多的哥哥姐姐,像个熊孩子一样轮番扔着鸡蛋,满满一篮子鸡蛋很快便矮下去一头。

    他心头动了动,没忍住偷摸着伸出手去,也从篮子里掏来几颗,趁无人注意,朝柳常德的脑袋准准砸了过去。

    啪的一下,鸡蛋碎开,蛋液直溜溜地从上滑下,“唔唔!”柳常德顿时疼得呜咽起来,嘴里紧紧咬着的脏布几欲掉落,徐长赢看到后心气也顿时平了不少。

    “怎么样,解气吧?”一道声音突然从旁边的窗户传出,一个俏公子哥打扮的身影探了过来。

    “自从从嫂嫂那得知你和兰时以前发生过的事,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恨当时我还不怎么认识你们,不然高低我也得去套他个麻袋揍一顿!”

    徐少虞一边说着,一边又挥舞起拳头,朝着下方柳常德逐渐远去的背影狠狠砸了几拳。

    偷瞄到徐长赢口嫌体正直的偷摸鸡蛋行为,徐时宽见状也接着咳嗽的手势抵挡住偷笑的表情。

    他伸手将徐少虞抓了回来,关上窗户,重新回到茶桌旁坐下。

    “你也别气了,不出意外的话,待牢车游完街后,官府就会到柳家做最后的抄家整顿工作,往后长赢他们也安全。”

    徐长赢此时也稳了稳心神,撩起衣摆端正坐下:“说到底还是我思虑不周,不应该让柳常德寻了空子,害夫人陷入危险,还害得大家为我们担心。”

    徐少虞刚刚扔鸡蛋的时候,也跟着街边百姓一起臭骂了几句,此刻觉着口干,便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你这话说的可见外了,你们如今既然都回来了,往后就是一家人,绝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和兰时。”

    说来也惭愧,经由这段日子,借口让元宝和尺玉多多相处的借口,徐少虞和兰时的接触也多了起来。

    两人一扫以往初见的尴尬,正直豪爽的个性搭配上温柔和善的性子,两个小姑娘家的话题很快便从往日见闻扯到天南地北。

    道一句相见恨晚也绝不过分。

    徐少虞扭了扭发酸的手腕,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道:“长赢,你是不是忘了跟爹爹他们说,让他们出面将你调去国子监啊?怎过了个田假,你还去太学上课。”

    徐长赢听后简单解释几句,对面两人很快便明了他的用意。

    徐时宽微笑点头:“这样也好,长赢在学术上并不输其他人,想必下一届春闱定能取得好成绩。”

    徐少虞则是眼珠一转,小眼睛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扫着,兴奋道:“那是时宽你学问好,还是长赢学问好啊?该不会我们家又要出一个连中三元吧!”

    她异想天开,思绪发散得快,却冷不丁地被人轻轻用指节敲了敲脑袋。

    小姑娘“哎哟”一声,吃痛地捂住脑门,瞪了一眼旁边故作无事的少年:“时宽!”

    徐时宽收回手,继而抚了抚有些发皱的袖口:“隔墙有耳,你这话直的毛病真得好好改改才行,怪不得父亲成天发愁。”

    徐少虞听了后讪讪放下手,眼神有些飘忽:“我…我小点声说还不行吗。”

    徐长赢静静看着他们嬉闹,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穿过旁边的屏风,扫了眼房间里的门窗是否关紧。

    见徐少虞神情后怕,徐时宽也没捉着她不放,他伸手把玩着桌上空空的茶杯,压低声音:“当年大哥连中三元,已经给徐府带来不少明线暗线,要不是承蒙楼兰王暗地帮扶,大哥早就在榜下被人捉走了。”

    竟有此事?

    徐长赢愣了愣,眼神微惊,身侧的徐少虞颇有些讨好地替两人面前的茶杯倒满茶水,淡黄色的茶汤缓缓从壶口倾出,带起一阵薄雾。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还有谁再敢来我们家抢人啊,大哥不纳妾,长赢有兰时,你有九公主,简直完美!”

    “咳咳咳咳——”

    话音刚落,刚拿起茶杯正欲细品的徐时宽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好像有十二个小人在他的胸腔里面打架,清甜的茶水也瞬间变成夺命的石榴籽,呛得他都听不见旁人在说些什么。

    “你、你别乱说,小锦的声誉很重要,咳咳…”

    徐时宽一边抚平胸口,一边摆手否定,有些苍白的俊脸咳得都有些泛红,全然没有平日只识之乎者也,不知七情六欲的笑面书生模样。

    “…还小锦勒,你和九公主的那点事,全家上下还有谁不知道啊。”

    喔,不对,好像现在家里又多了几人,二房他们还不知道呢。

    徐少虞突然一愣,转头看向徐长赢,见他果然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轻佻地指着还在呛气的某人,解释道:“时宽小时候跟母亲他们上大昭寺祈福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偷溜出宫,迷失路的九公主,将人完完整整地送下山去,自此之后,九公主经常偷溜出宫翻墙找时宽玩,这个习惯到现在都还留着呢。”

    “这在家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以后你们就知道啦。”

    徐长赢对别人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只点点头,耳朵一听就算过了。

    慌张的徐时宽这时也缓过气来,他无奈地看了眼揭他老底的徐少虞,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他朝徐长赢解释:“你别听她瞎说,现在榜下捉婿的乱象安分不少,但也不是没有。就算是徐家朝中地位高,也敌不过圣人金口一开,况且几位公主也到了合适的年龄,京城上下多的是有人觊觎驸马爷的位置。”

    徐时宽和徐少虞还在一旁说着,没发现徐长赢眉头紧蹙,眼底的暗色郁郁。

    听得仔细,入神,思绪不断。

    街上的热闹很快消去,三人也没了继续在外面待着的理由,很快便回了府。

    婉拒了徐时宽去雾凇阁吟诗作对的邀请,徐长赢一回到沉香阁,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刚想跟进去的卫二都被挡了一鼻子灰。

    “姑爷,我还没进去磨墨呢…”

    卫二吃痛地揉了揉发红的鼻尖,有些委屈地站在外头。

    “不用,我自己来。”屋内传来声音,廊上的风铃被风吹起,清脆的铃声像是在嘲笑着小和尚自荐不成。

    “怎么回事?”

    一道倩影从风铃下款款而来,脚边还跟着两团毛茸茸,一前一后,短小的腿扑腾地紧。

    兰时疑惑地歪了歪头,卫二见状哭唧唧地回过身道:“我也不知道,姑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边哭诉,边还不忘摸摸隐隐作疼的鼻子。

    “好了,你先下去吧。”兰时有些好笑地安抚他:“去找白术她们要小梨干吃,白老板刚刚差人送来几盒子新鲜的,你吃完后便给嫂嫂、二哥和少虞他们送些去。”

    “是。”有好吃的东西打发,卫二立刻点头应和,很快便退下了。

    打发走小和尚,兰时闲着没事,她在廊下寻了个地方坐着,上有屋瓦遮头,下有毛团子陪伴,兰时一手一个茸茸脑袋摸着,好像所有烦心事都随风散尽。

    新绣锦囊上的胖圆团子刚绣了个大半,眼睛便有些累了,“劳逸结合,多绣几针眼睛便吃不消了,也不知道这个锦囊什么时候能送给夫君。”

    像是觉察到主人的低落,尺玉缓缓俯下身子,柔软的肚皮紧紧贴在她的绣鞋上,调皮的乌耳此刻也正拱着她的脚腕,接着又原地打起了转转,像扑蝶一样扑玩自己的尾巴。

    “我还是太不知足,像如今这般就已经很好了。”

    小猫不知何时跳上她的膝头,猫形的汤婆子卧在怀中,舒服至极。

    这大半年来发生太多事,爹爹走了,她和夫君白术离开云州,遇到卫二,结识了很多朋友,还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夫君真正的家,还有好多好多…

    小姑娘的思绪渐渐飘散,越过高耸的京城墙,穿过人烟稀少的荒野古道,最后落到有些贫瘠的云州上阳县,稳稳停在旧家的小院子里。

    太久没有回去了,原本干净整洁的小院变得有些凌乱不堪,倒塌的柴火墙和枯黄的园地,院中央的石桌上布满厚厚的灰尘,连蜘蛛都在门框上安了家。

    “小时,你回来了?快来尝尝我新做的甜汤,这回特地少放了几颗枇杷,味道应该会更加淡一点。”

    兰时应声望去,只见一个孱弱的身影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眉眼带笑,脸色看上去比往日要红润些,似有什么好事发生。

    “…爹爹?”兰时微怔,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眼泪已然夺眶而出,没有布绫的遮挡,泪水径直掉落,浸湿衣襟。

    院中男子顿时手足无措,他着急地上前几步,放下手里滚烫的甜汤:“怎么哭了,是不是好长时间没回来,想爹爹了?”

    兰文竹大手一伸,便将自己心尖上的小人儿揽至怀中,有些瘦弱的臂膀此刻显得如此宽大,像一座避风港一样紧紧保护着她。

    兰时深埋在兰文竹的怀里,瓷白的小脸哭得通红:“爹爹心狠,这么久了竟才来梦里找我几次,你再不来我都快要忘记爹爹的声音了。”

    兰时倏尔抬头,软糯的声音变得嘶哑:“是不是恼了我将你精心钻研的食方拱手送人,这才不来?”

    “胡说。”兰文竹打断她,轻轻拭去眼泪,心疼道:“爹爹怎会恼你,你让更多人尝到了好吃的美食,还历经磨难,和长赢在京城安了家,爹爹高兴还来不及呢。”

    “快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又该疼了,嗯?”

    兰时止不住抽泣,用衣袖狠狠擦了擦脸颊边的泪痕,她仰起头,试图看清兰文竹的脸。可不知怎的,院内各式各样的家具形状都看得清,可唯独爹爹的脸上似蒙上了一层薄纱,只知其五官,不知细节。

    兰时顿时又想哭了,她恨极了自己无用的眼睛,到关键时刻什么用也没有。

    她呜咽一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急切地想要将自己重新埋进亲人温暖的胸膛里,却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呼唤。

    “夫人…夫人…”

    是谁?

    徐长赢有些紧张地摸了摸兰时的额角,掌心下温凉的触觉使他心安。

    他在房间里就听到门外依稀传来哭声,一打开门就看到窝在石阶旁正在发颤的小小身影。

    “怎么在这里睡着?是不是梦魇了?”

    看着小姑娘悠悠转醒,徐长赢心疼地看着她脸上泪痕,抬手伸出柔软的里袖擦了擦,微痒的触觉很快便将兰时从恍惚中拉回来。

    她无助地回着神,刚才还在爹爹怀中的触觉骤然消失,鼻尖上的嗅觉此刻却比其他感官都要灵敏。

    小姑娘一头扎进充满书墨香的怀抱里,肉嘟嘟的脸蛋紧紧贴在徐长赢的左心房,扑通扑通,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将梦中的难过压下去。

    “为什么我看不见?看不见自己,更看不见你,如果有一天,上天连我这模糊的世界也一并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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