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得厉害,宫中是漫天的素缟。

    顾昭走进太极殿的灵堂,无视里面哭哭啼啼一大片跪着的人,一直走到了最里面。

    灵床之上躺着一个人,一身龙袍、金冠玉带。

    因为眼下正是盛夏,为了防止遗体受损,这灵堂里里外外全放上了冰块,几乎要把冰窖给搬空了,所以整个灵堂白气缭绕、恍若仙境。

    李明祈就这样躺在这一片仙境当中,死的还算安详。

    三个月前,皇后刚刚过世,许是悲痛过度,皇帝身上又素有旧疾,挣扎了几个月、也就这样去了。

    宫中连办两场丧事,倒也算是熟门熟路、按部就班。

    顾昭凑近了,看着李明祈的脸。

    果然是老了,一脸的褶子。

    也不怪,毕竟六十岁的人了,活着的时候还算是勉强支撑个样子,人死了就是真的不能看了。

    顾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总归她当年死时年轻,□□是青春貌美、就是死相难看了些。

    这一晃,三十八年弹指一挥间。

    她想,李明祈啊李明祈,你要是三十八年前就死了,那就能跟我葬在一起了。

    可现在,你却要跟别人葬在一块儿了。

    生不同衾死同穴,倒是让你享了齐人之福。

    跪在殿下的是当今的太子,其实已经是皇帝了。

    李明祈都五十了,他儿子也二十了,这个年岁熬死了老爹执掌大权,颇算幸运的。

    大内侍上前说:“殿下,棺椁都备好了。”

    皇帝的陵墓都是从一登基都开始筹备的,要是死的早、建的就仓促,要是活得长、造的就恢宏大气。

    好歹李明祈也是坐了快三十年的皇帝,他的墓室里面摆上三副棺材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先失了母后、又失了父皇,但咱们太子殿下毕竟是久经沙场考验的,此时还是沉稳的狠。

    “昭明皇后的棺椁……”

    终于提起这事儿了。

    太子殿下的生母,也就是三个月前刚刚挂了的宋皇后,是皇帝的继后。

    皇帝的原配死了二十多年了,但毕竟是原配,照说他们三人应当是一起入葬的。

    一个摆在皇帝左边,一个摆在皇帝右边。

    但太子不愿意,他只想着自己的父皇母后永生永世在一起,实在不想着旁边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个人、而且是他自己见都没有见过的一个妈。

    “交代你的事,务必办妥帖了。”

    他悄声对侍从说了两句,顾昭凑了过去,也是听的分明。

    原来太子想把昭明皇后的棺椁放在侧殿,让自己的父皇母后放在正殿。

    这自然是不合礼制的,但谁让现在他是皇帝了呢,还不是他一句话说了算。

    反正这陵墓也不会被挖开来,谁又知道里面的猫腻。

    人死了真是什么都没了,人死的时间长,也早就被人忘了。

    顾昭最后看着李明祈进了棺材,就如当年她看着自己被人裹的严严实实、挪入棺中一样。

    虽说她自己早已释怀了,但在李明祈临死之前,她其实是想问一问的。

    ——李明祈,你还记得我吗?

    ——你能多久记起我一次呢?

    ——当你娇妻爱子、儿女双全,天伦之乐的时候,你还记得从前同我说过的那些话吗?

    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太多了、千言万语,终究是没能问出来。

    就算她问出来了,又有什么用。

    她不过是一个鬼,李明祈也听不见的。

    三个月前,皇后过世之后,顾昭曾也盼着皇后的魂魄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在这里游荡一段时间。

    这样他们两人好歹也算正式见个面,毕竟也是姐妹不是。

    虽然活着时,她们从没见过。

    但是没有,宋皇后的魂魄没有再出现。

    后来,李明祈又死了,她也想见见他的鬼,问问他一些话,但他对这个世界似乎也没有留恋了。

    顾昭苦笑了一声,她这一生到底算是个什么事儿?

    “李明祈,你告诉我。我做人的那二十二年算什么?做鬼的这二十八年又算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可以安安稳稳地去死,她却像是钉子钉死在了这里。

    “看着你们生生死死,我却始终不得解脱。”

    罢了,她也不想待了。

    她从宫中飘出去,漂回了她的家、她出嫁前的娘家武安侯府。

    她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一晃已经四十年了,自然跟以前太不一样了。

    国丧期间,婚丧嫁娶、宴饮宾客都是严禁的,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厉害。

    雨越下越大,好在她毕竟是鬼,也没感觉、反正也打不湿她。

    妹妹出嫁后,家中只留了几个仆人平日里洒扫,也懒散的很。

    后来妹妹和离,回家住了几年。

    只是京中实在是风言风语的厉害,说什么的都有,皇帝虽护着她、但实在住的不舒心她就走了。

    偌大一个侯府,实在是有些惨淡。

    哪像当年她小时候,成日里吵吵闹闹的,恨不得房顶都能掀翻了。

    雨打的落叶满地都是,顾昭在这熟悉的院子当中走走停停。

    她想去摸那门沿上自己小时偷偷刻上的痕迹,想去摸后花园石桥上的绣球。

    可她只是一只鬼,什么都摸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

    真是难以想象,她竟然就这样做了二十八年的行尸走肉。

    死就死了,生死有命。但老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她何尝做过什么坏事?!

    她的屋子原在后院的旁边,是单独的一个小庭院,跟妹妹住在一起。

    一个两层的阁楼,原本从窗子口能看到后花园的池塘,只是如今花花草草无人修剪,长得疯疯癫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院子一点也没有变,她刚死的时候,李明祈还是不是来坐过一次、甚至还留宿过一晚。

    他拥着他们两人曾经睡过的被子,流了一夜的泪。

    这一夜,他不是皇帝,只是那个没什么人问津的李明祈。

    直到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他从这院子里出去,抬头望了一眼窗棱,回头又变成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了。

    往事没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她与李明祈的初见也是在这里。

    那年她十二岁,他也十二岁。

    回忆鲜活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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