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夫人,是宁娘子带着两位小娘子来了。”

    小暑闻声回应,见屋内再无声响,她便心有灵地领着三人进去。

    谢月戎出身朔方,平日里最不喜那些贵族之间来来去去,弯弯绕绕的场面话,如果有什么不满意或者不心水的地方,她会直接拒绝,干脆利落,从不拖沓。

    同时,忠义侯府乃武官出身,全府上上下下,小到看门小厮,端水丫鬟,皆会武功,光是谢月戎身边,明里暗里就有十人之多,这也就是为何小暑敢直接领着两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进屋的原因所在。

    当然,个中道理兰时并不明白,她只是稍微奇怪了一下,便紧随孙小宁的步伐,进去了。

    一进门,她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膻味,有点陌生,以前没怎么闻过。

    白术稳稳地扶着她,小眼珠子滴溜地瞥着,堂内皆是没见过的阵势,她也不敢再贸然跟着孙小宁了,大概走了五六步,便停下。

    谢月戎此刻正侧躺在软榻上,她怀着孕,又是双胎,身子根本就不能平躺,一旦躺下,就像是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身上,连呼吸都困难。

    身侧站着一位与小暑长相极为相似的丫鬟,她轻摇蒲扇,用帕子细细地为谢月戎拭汗,“夫人,且将那羊奶给喝了吧,侯爷千叮咛万嘱咐过奴婢,三天一饮,不能少的。”

    “你到底是谁的丫头啊,怎么净听那莽夫话,我真不想喝了,这味儿极膻,前几日还好,今天我闻着,尽想吐。”

    见主子恼了,大暑也不敢再出言劝她,不然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儿,第一个生气的还是侯爷。

    余光之间,谢月戎见有人来了,便想起身。

    那肚儿涨得极大,比白术此生见过的所有怀孕妇人的肚儿都要大,她像是被吓得目不转睛,呆呆的样子,惹得谢月戎直笑:“是不是还没见过像我这般大肚的妇人?”

    白术觉察到自己被座上人给发现了,小脸骤红,慌忙摆手:“是白术失礼了,主母莫怪。”

    “别紧张,先领着你家小姐坐下吧,宁娘子,你也坐。”

    轻轻一个眼神,站在一旁的大暑便很快地反应过来,招呼着屋内其他丫鬟,给客人上座。

    “主母,原谅我未经允许便带着她们进来,实在是有一件事,想要禀告给您。”孙小宁起身,对谢月戎行了一礼,高门贵府规矩森严,她此举已然是犯了错。

    “坐下吧,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同意潘妈妈的提议,更何况,你的自由进出权还是我批的,我堂堂忠义侯府难道还会怕两个小娘子不成?”

    谢月戎抬手免了免,美目微挑,继而光明正大地打量端坐在中间的女子,流光溢彩间,仿佛她的屋子都多了几分色彩,“这位娘子,请问今儿来我忠义侯府,是所为何事,该不会仅仅只是想见见身怀双胎的粗身妇人吧?”

    兰时自从进了屋,便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听着事态的发展,也从寥寥几语当中,对忠义侯府的女主人——谢月戎有了初步的认识。

    知道榻上之人在问她,兰时深深呼吸了一口,然后说道:“主母取笑了,民妇兰时,是清水巷一普通百姓,今儿是托了宁娘子的福,多听了一耳朵,便也想尽一点努力,替主母解忧。”

    这么一说,谢月戎就懂了。

    她美其一生,夫妻和睦,儿子孝顺,除了后院留有一个不能生育,却还是异常惹得她头疼碍眼的汤姨娘之外,如今最大的烦恼,就是这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双儿了。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那不安分的汤姨娘,这头她便扭着那巴掌大的腰身,过来了。

    “哟,姐姐,你这儿有客人啊,我来不打扰吧?”

    忠义侯府人员简单,谢月戎与谢云峥乃表兄妹关系,自小便在遥远的边疆一同长大,长大后自然而然的也就在一起,成婚二十载,育有一子谢怀瑾。

    而汤姨娘则是谢云峥已故父亲的战友的遗女,十几年前借住谢府,在两人成婚之后不久,谢云峥从父遗训纳其为妾,但他对她从未有情,对内只道是为报其父精忠之恩,也曾愿意以一纸和离书,放她恢复自由身。

    可汤姨娘却早已芳心暗许,发誓唯谢云峥不嫁,就这样在小小的汀兰院窝着,成天捣鼓坏心思,想要拆散二人,十几年如一日,所以到今天为止,她都还只是个完璧之身,徒劳占了个姨娘位份罢了。

    小暑根本拦不住来势汹汹的汤姨娘,谢月戎见状便也由她去了,柔手虚虚按了按眩晕的额角,她没回话,也没给其他人介绍她的身份,只是让兰时继续。

    白术悄悄戳了戳兰时,小声道:“小姐,你继续吧,只是来了个姨娘打扮的人,不碍事。”

    兰时抿了抿唇,见堂上之人没说话,香粉扑鼻似蝴蝶的人也静了下来,她这才继续:“我乃云州人氏,家父生平最喜捣鼓膳食,正好留有一方,可以补孕母气血,增强体质,针对神疲乏力最是有效。”

    兰时微微垂首,双手温顺地搭在膝上,背脊却直挺挺地坐着。

    爹爹和夫君从小就和她说,有眼疾并不是她的错,而是上天的错,她不需要因为周围人异样的目光,而去躲躲藏藏。

    她就是她,并不会因为一双清晰视物的眼睛,改变她这个人。

    谢月戎抬眸,一双美丽的凤眼将小小的人儿纳入眼中,这等气派,她平日里约见那些惺惺作态的夫人时,并不少见,但在这平民百姓身上,倒是头一遭,“倒是有点意思,你且继续。”

    兰时起身,身旁的白术很快便虚扶着她的手臂,虽然汤姨娘身上带有很浓的脂粉味,可她还是顺着膻味,朝左边走了三步,然后根据白术的提示,停在一张红木桌前。

    “刚刚听到主母与侍女的交谈,我便猜测这碗应该是极为珍贵的羊奶,羊奶气味极膻,古书上有记载,其对孕妇的生产,以及胎儿在母体内的生长有益。”

    “但如今正值三月,气候开始回暖,不久后将至苦夏,主母喝不惯羊奶也是在理。我的药膳方子,您大可先让府内大夫掌掌眼,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代这羊奶补身。”

    兰时轻吸了口气,紧接着想从袖口内拿出方子,一旁被人无视了好久的汤姨娘这时却开口了:“这位小娘子,我没听错吧?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且需要系着白布过活,现在却在这教人用什么,什么药膳,去强身健体,你莫不是什么江湖骗子吧。”

    虽然走到今天这一步,兰时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可猝不及防地听到有人因为她眼睛的缘故,从而质疑爹爹方子的时候,她的心还是抽痛了几下。

    但无论兰时内心有多难受,都没有表现出来,她默默地将腰板给挺直了起来,忍住眼泪,将脑海里面,从小开始就已经听了千遍百遍的话,努力用自己的语言重述出来。

    “人天生有疾,并不代表其人皆否,我虽视力远不及常人,可在其余四感方面并不输给任何人,上天收回了一道恩赐,自然也会从别的地方补偿给我,我万分感激欣喜,也会秉持良善过好属于我的日子。”

    “说得好!”

    谢月戎听到汤姨娘若有所指的语气,本就气堵,她刚想出声替兰时解困,没想到这堂中的小小人儿,竟然一字一句地给驳了回去。

    在那一刹那,魂灵出窍,飞离了小小院邸,又回到了当初在朔方驭马疾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日子,她好像从她身上见到了当年的自己。

    “汤姨娘,这几日你不是借口说身子不适,故让我免了你的请安吗?要是没事的话便回去休息吧,别整天病怏怏的样子,侯爷看了都眼晕。”谢月戎发话了,语气间全然不见半点客气,连场面功夫都懒得替侯府照顾。

    门外很快走进来两个腰圆膀粗的粗使婆子,两手一叉便将汤姨娘从椅子上拉走了,全然不顾她的挣扎,“诶,诶!夫人,夫人!放开我…”

    吵杂声渐渐远去,兰时刚刚还如一只气鼓鼓的小糖人,现在却一下子漏气瘪了。

    原来勇气是这么快就会用完的,看来下次得要省省了。

    谢月戎气是出了,可转眼间她又有点后悔,美人还坐于堂中,瞧见了这滑稽场面,真丢脸,“我代她和你道歉,她是谢府之人,终归是我管教不严了。”

    “无碍的。”

    兰时摇摇头,她的小手缩在袖口内,轻轻抚摸着方子,咬了咬嘴唇,还是拿了出来,经过刚刚和孙小宁的拉扯,原本平滑的纸张有些皱了,不过应该还能看。

    这就是那道药膳方子?

    早就将汤姨娘抛之脑后的谢月戎两眼发光,内心一喜,她不像刚刚的汤姨娘那般没有见识,倘若真如兰时所言,她手中的方子为药膳方子,那可真真是极大的喜事。

    大兖朝物质丰盛,百姓对吃食的追求更上一层,对入口的东西极为挑剔,例如不仅这药要好,味道也要好,由此诞生出药膳。可这药膳方子可遇而不可得,寻常人家若是有些什么传世的滋补身体的方子,那可真的是捂得实实的,千金万两都买不到。

    “小暑,快去请一下陈大夫,应该还没走远。”

    “是。”

    孙小宁和兰时来之前,陈平陈大夫刚刚替谢月戎把了平安脉,这会儿确实还在府内,小暑很快便将人给请了回来。

    见一胡须老儿进屋,大暑随即将药膳方子递给他,小老头儿人都还没站稳,连屋内多了几人都不知道,就被眼前薄薄的纸张给吸引了。

    “羊肚菌、太子参、石斛、瘦肉、无花果仁…?”

    “夫人,这是能滋补气血,提神养气的药膳啊,对您现在的情况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这是何人而写的,老夫定要同他交结一番!”

    陈平此刻胡须都翘了起来,一双清明的双眼舍不得从纸上挪开,眼底的震惊仿佛都要将纸上的墨点给吃掉。

    “陈大夫好,这是家父生前所制的羊肚菌太子参汤,方内的太子参也可替换成花胶,变换口味,效果也不差。”兰时听到陈平兴奋的声音,她也很高兴,高兴爹爹所留下来的食方,还有人能够懂它。

    “不过这花胶和太子参,计量得控好,夫人如今是双胎,过补不当。”

    陈平抑制着自己冷静下来,见竟是一个清秀的陌生娘子接话,顿时心中慈爱涌现,而后又重新将方子的食材与计量反复看了几遍,最后对上谢月戎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见陈平如此,谢月戎也放心了许多,陈平乃师承宫中致仕御医——顾济安,是她家侯爷亲自求得圣人,派来侯府给她把平安脉的。

    小暑先一步带着陈平到厨房去炖煮参汤,然后谢月戎屏退无关众人,屋内很快只独留她、兰时、大暑和白术。

    谢月戎婉婉地笑着,眼底甚是清明,“兰时娘子,你献来这药膳方子,于我乃及时雨,月戎感激不尽,但是,凡事有因有果,你应该还想要和我说些什么吧?”

    堂堂侯府主母,竟以闺名自称,向她道谢,就算是兰时平日以冷静著称,也不禁泛起阵阵浪花,“主母果然兰心蕙质,什么都瞒不过您。”

    如果现在是在晚上,兰时眼上没有系着布绫的话,谢月戎应该就会看到她开心地眯着眼睛,水灵灵的双眼像一道弯弯的月亮,就连那小小的梨涡都忍不住跑了出来。

    “少来,我算是看清了,你这小娘子的嘴甜得很。”

    谢月戎骂道,要是她脸上的笑容也可以收一收,说不定一旁悄悄看着的大暑还真被她给唬到了。

    兰时抿了抿嘴,将笑意给收了回来,然后红唇轻启,一句句细微的话语,如同涓涓泉水,流入谢月戎的耳朵。

    朔方女子极为好客,谢月戎好说歹说想留兰时她们下来吃完饭,可都被她给礼貌拒绝了,“夫君还在家里等我,我还要回去和他一起吃呢。”

    “你成婚了?”谢月戎的凤眸瞪得大大的,她估摸着兰时也就碧玉年华[1],虽然在大兖朝,女子年满十五既可成婚,可在京城里,可不是所有女子都会选择这么早就成婚的,况且兰时还未髻发。

    看样子,是把自己刚刚的介绍全都忘了呢。

    兰时无奈笑了笑,现在的她已经能就此疑问对答如流:“我成婚了,夫君就读太学,这头发是为了方便系布,这才散着的,夫人请留步吧。”

    说完,她带着白术退出主院,大暑得谢月戎的命令出来送她。

    大门外,就在分离之际,兰时突然拉住大暑的衣角,一张白皙的小脸凑向她的耳朵,还故作掩藏地用手挡住嘴,像是怕别人看到口型那般,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

    趁大暑还没反应过来,她立马拉着一旁呆楞的白术,一溜烟儿地登上谢月戎准备好的马车,跑走了,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大暑也忍不住,撒腿就往回跑。

    “慌慌张张的,大老远就听到你的脚步声了。”谢月戎此刻正在美美地喝着刚炖好的羊肚菌太子参汤,感觉身体里就像是有一股气在游走,舒服极了,可比那骚气的羊奶好喝多了。

    “兰娘子刚刚说了,若是夫人的味觉仍淡,可以在汤里下一些胡椒,有温通散寒、暖胃下气、促进食欲的功效,不过量可不能多,需在陈大夫的指令下微加。”

    “这兰时,真是个可人儿——”胡椒味辛,是珍贵之物,多出现在南方,不过幸而谢云峥在朝中地位还不算低,搞点胡椒回来不算太难。

    谢月戎只觉着这心暖乎乎的,就像是这胡椒粉已经星星点点洒进了心房一般。

    看样子正事儿说完了,还有些许不正经的,谢月戎瞥了一眼大暑,见她脸上贼兮兮的笑容怎么也下不去。

    她学着刚刚兰时的姿势,作势悄咪咪地凑到谢月戎的耳边,叽里咕噜说了起来,不一会儿,主院内响起了一道嗔骂声:

    “这兰时,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臊死人了!”

    日渐西落,大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摊贩们也都准备收摊,赶回家吃热腾腾的晚饭了。

    谢怀瑾手上正拿着个新鲜出炉的糖饼子,刚刚散学,这肚子啊,忍不到回家就饿了。

    “长赢,要不要来一口,我这儿多买了一块。”

    “不用了,你吃吧。”

    身旁,风光霁月的男子无视谢怀瑾的邀请,脚下的步子快得就像要出残影。

    他才不要吃干巴巴的糖饼,夫人可说了,今晚会给他做凉拌豆皮呢。

    突然,上一秒还犹如疾步赛跑的男子顿时停下,其身后稍慢一步的谢怀瑾没来得及,差点整块糖饼往鼻孔里戳去,“长赢!你干什么突然停下,我的饼子!”

    谢怀瑾一下弹开,原少年感满满的脸此刻全是控诉,见面前人没声儿,他皱着眉,顺着徐长赢视线的方向看去,顿时脑门上冒出几个大大的疑问。

    “嗯?这不是我家马车吗?这是要去哪儿?”

    “你家?”

    徐长赢沉默不语,剑眉皱得颇深。

    可刚刚车上那人,不是我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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