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清水巷里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徐家小宅,主院的烛火已经熄灭多时,可那东厢书房的灯火,却依旧颤颤巍巍地向下滴着蜡。

    一青袍男子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张竹纸,骨节分明的手执毛笔,在上面细细密密地写着,全神贯注,聚精会神。

    “开头一段’入话’,以若干首春归词引入正文,分两次讲唱,情节转折之处恰好是全文烘托氛围的高潮,留下悬念…”

    他认真地写着,像是在作什么课业那般仔细,可随着他翻阅竹纸的动作,下面竟赫然摆放着一本藏青色的小册子。

    这不正是晚些时候白术看的话本子么!

    从启蒙起,徐长赢便保留了良好的阅读习惯,每每拿到一本书,就对其拆骨拔筋,立框架,看结构。

    短短半个时辰,他已经对话本的内容有了更深程度的剖析。

    就这薄薄的几张纸,连同封皮上面的字,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几千字,手工艺匠之间的平凡爱情故事,加了几个恶毒的反派角色,中间还穿插了几张简笔画,光翻译它,就能卖到五百文一本?!

    那那些写话本的人岂不是赚的更多!

    徐长赢人生第一次对自己的求学之路产生疑问,但很快这个念头又被他快速打了下去。

    求学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才,是能为个人前程,江山社稷谋福祉的手段,断不能将这茶余饭后的休闲读物与之混为一谈!

    嗯!

    没错!

    只不过…

    稍微…

    通过它来赚一下钱,贴补一下家里的话…

    应该也没毛病吧?

    蜡烛继续烧着,不一会儿,断了芯,与之交替的是漫天日光。

    “夫君?”

    “醒醒,夫君!”

    眼前景色朦胧一片,像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徐长赢挣扎着从梦境中直起身来,用力地甩了甩头,抬起手,掐住眼中睛明穴的位置,继而再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色逐渐汇聚成一团人形。

    昨晚的梦属实是有些离谱了,竟梦到夫人与别的男子成婚,自己竟是那个狠心施计拆散两人的恶毒男二!

    不对,拆散夫人和别人才不是恶毒,是天经地义!他才是正室!呸呸呸!

    徐长赢还在浑浑噩噩,天马行空之际,身侧的兰时已经先一步支起支摘窗,让清晨清新的空气铺洒进屋。

    “怎么在书桌上睡着了,昨天夜里学到很晚吗?”

    平日这个点,徐长赢应该早就醒了,不会睡到这么晚,更何况还是水在书桌上。

    早上洗漱好后,趁着白术在花圃浇水施肥,兰时推开东厢房的门,“夫君?再不起床的话上学要迟到了。”她摸索着方位走到床前,却发现枕头与被子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不像是晚上有人睡过的样子。

    夫君人呢?

    她一头雾水地朝反方向走去,绕过中间阻隔的屏风,一双纤手先是摸到了一落落的书,接着是冰冷的烛台,然后才触碰到一个毛茸茸的头顶。

    夫君怎么睡在这里?

    将徐长赢从睡梦中唤醒,兰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抽,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清醒之际,手掌一合,像捧莲蓬水一样,一把捧住他的脸。

    圆圆的大拇指最先碰到他微薄的嘴唇,以前在上阳的时候,她曾听路边的算命先生说,嘴唇薄的男子天生薄情。接着指尖缓缓上移,高挺的鼻骨连接眉骨,再往两侧,是有些许凹陷的眼窝,深邃的像一汪湖水。

    兰时不由自主地想:有生之年,要是能清楚地看到夫君的样子,那该有多好啊…

    “夫,夫人,我上学要迟到了…”

    徐长赢呆呆地感受着兰时的小手在自己的脸上摸着,从下往上,从中至侧,霎那间脸部气温急速上升,就像是一个烧开的热水壶,就差发出“哔哔”的声音。

    不行,再不阻止的话,夫人怕是要摸到我滚烫发红的耳朵了!

    像是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徐长赢连忙出声打断兰时,接着将前几日就抄好的书草草塞进书袋,逃难般跑出房门。

    “不,不好意思!”

    兰时也突然醒悟过来,她全身僵直,双手捂住脸,然后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将红扑扑的小脸露了出来,白嫩的小手离娇嫩的脸蛋远远的,整个人就像一只刚煮熟的小虾米,“天呐,我刚刚在做什么…”

    “姑爷?你终于醒啦,厨房里还有小米粥呢。”花圃前面,白术应声转头,见徐长赢脚步凌乱地从房间里出来,以为他是担心时间来不及,便好心提醒他,“时间还早,姑爷你慢点走下来”

    “咳,不,不用了,时间来不及,我到书院吃。”

    “你和夫人先吃吧…还有那话本,我过几日再还你。”

    说完,青葱般地人影咻得一下就不见了,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紧追不舍,奇怪的紧。

    “连小米粥都不吃?这书中学问真能顶人饱啊。”白术举起花铲挠挠头,由衷地佩服自家姑爷。

    待兰时在厢房内收拾好心情,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通红之后,便也出了门,“走吧,我们也去趟庆丰楼。”

    春夏交替,万物复苏之际,朱雀街上一如往日的繁荣热闹。

    “快来看啊快来瞧,手工腌制的酱菜,多买多优惠啦。”

    “巧镶坊新出了珍珠钗环,十两一套,还赠绢花一对!”

    “这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要不要来我们庆丰楼坐一坐,尝一尝这滋味的山药红枣猪蹄汤。”

    兰时和白术刚进门,就听到身后的小厮正在一一给路过的人介绍着他们新出的膳汤——山药红枣猪蹄汤。

    这就是当时兰时给白清周的膳方,正好这两天庆丰楼开售了,她特地走一趟,看看效果。

    “哟,兰时小儿,你来了啊,先坐先坐,等我算好这笔账再来哈!小二,上茶!”

    白清周正在柜台里结账,自从接连出了两味新药膳,酒楼生意大好,吃过的客人都赞叹不已,要是放在一个月前,怕是连白清周自己都意想不到还能有这一天。

    “啧,这山药红枣猪蹄汤可真不错,我家这儿媳妇,可疼我了,这庆丰楼一出新品,就赶忙拉着我这老妇人一起来了,还说晚了就尝不上呢,等会儿还得给她娘送一盅过去!”

    “哎哟真贴心啊,我可真眼热,不像我,为家里打点一切,劳心劳力,出来吃个汤水都被说成是浪费。”

    “我呸!平日里最看不惯这些事,你快快坐下,小二,再来一盅猪蹄汤,就当是我赠予这位夫人!”

    邻桌,三位女客正欢欢喜喜地拼桌喝着猪蹄汤,白术无意间又听了一耳朵,她骄傲地对兰时竖起大拇指:“小姐,你可真是太厉害了,和白老板双剑合璧,短短几天就让这庆丰楼重回风采。”

    白术能听到的,兰时自然也能听到,她笑着拾起茶盖,撇去浮沫,然后端起清香龙井抿了抿:“依仗地还是庆丰楼的老牌名号,不然我这空有方子,抑或是换了别的酒楼,断没有这效果。”

    白术转着脑袋巡视一圈,接着又问:“可是小姐,为什么这大堂里喝猪蹄汤的,大多都是女子呢?”

    “是女子就对了。”

    兰时放下茶杯,手指在八仙桌上点了点,“这山药红枣猪蹄汤,对想要美容养颜的女子,有奇效,况且女子本就比男子要更加注重吃食上的平衡,只有女客来的多,这猪蹄汤的名气才算是真正打了出去。”

    “兰时小儿此话在理。”

    白清周终于得空坐下,他亲自端来两盅猪蹄汤,边放下边回忆昨天晚上的事。

    他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原本径直走向府中澡堂的步伐,却被隔壁膳厅亮着的火光吸引。

    推开门,只见白夫人和女儿白娉婷正对坐在小方几上,面前还摆着一壶大大的汤盅,“偷偷摸摸地在吃些什么呢?”

    白夫人闻声抬头,看见丈夫过来,便嗔道:“你闻不出来吗,就是管家从酒楼里打包的猪蹄汤啊。”

    真是昏了头,大抵是他天天闻,对着香味都自动过滤掉了。

    白清周也不着急去洗漱,拉了张椅子就问女儿:“怎么样,好喝吗?”

    “嗯嗯,好好喝,娉婷每天都要喝!”

    一脸稚嫩的白娉婷年方十二,嫩滑如蛋的肌肤闪着水光,“娘亲说,多喝汤汤水水对身子好,人也会长得好看,娉婷喜欢和好看的人打交道,自然也要变得好看。”

    童言无忌,女儿这可真是妥妥地跪倒在美貌的石榴裙下,自小看了哪家小姐长得可人,就追着上去闹着想交朋友。

    白氏夫妇双双笑倒,白夫人轻轻拭去眼角泪花后,对着丈夫柔声细语。

    润柔的声音盘旋在耳边,继而又被喧嚣的吆喝声给打断,白清周每每瞧见年幼的白术,都会想起自家闺女。

    他故作低沉,对小丫头说:“你家小姐还出了奇招,让我去坊间寻了几个得空的娘子和妇人,轮流到酒楼里喝汤,不算钱,既充了人气,还得了口碑,一举两得。”

    白清周此刻也不能不服,兰时的小脑瓜子就是比他的好使,稍稍出力,就能将药膳广而告之,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真是佩服。

    “白老板谬赞了,只是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距离与白清周的一月赌约,已过三分之二,兰时也不再绕话,她轻轻放下茶杯,偏了偏头,问:“不知白老板可否告知,这个月,距离您心中既定的营收目标,还有多远?”

    酒楼内人声鼎沸,香浓的药膳香味让人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白清周也不怕直白告诉她,几个大步到柜台处找王福拿了册子和算盘来,手指飞速上下拨弄,算珠噼里啪啦作响:“自从有了两道新药膳的加持,连带着其他菜品都有很明显的回升,除去菜肴损耗和人工费用,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杂费,这个月收入大概在五百余两。”

    “五百余两!这可以买多少梨干啊!”

    白术惊讶地捂住嘴巴,可惜羡慕的口水依旧像是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可包你几十年,天天都有甜梨干吃!”兰时轻笑,继而继续等待白清周接下来的话。

    白清周也被白术奇思妙想的联想力给逗笑了,他眉峰立起,喜色难掩:“看起来是很多不假,但是离几年前一个月七百两白银的巅峰水平,还是差了一点。”

    他不免回忆起当年那盛世景象,酒楼门庭若市,光是店外排队等候的号牌,就排到了上百,店里负责招呼的伙计脚下犹如踩着风火轮,上至掌柜,下至碗工,人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白清周又给兰时斟了杯茶,淡绿色的茶水一倾而下:“兰时小儿,这一月之约要不然还是算了吧,庆丰楼如今能回到这水平,我已经很满意了。”

    “我自会以千金买断这两个方子,届时你和你家官人天天来庆丰楼吃饭,我白清周分文不取。”

    “那可不行,我的志向远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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