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周愣住,他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原本老早就和白夫人商量好的千金之策也被截断。

    “志,志向?”

    兰时脸色诚恳,将早已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白老板,我意向合本[1]庆丰楼。”

    大兖朝商贸往来繁多,合本贸易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白清周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兰时的意思,他捋了捋下巴的胡须,斗长的胡须被他胡乱搅成一团。

    “可这钱…”

    兰时的背景,白清周大致也了解过,一没家世,二没钱财,三非本地人,这一上来就说要与自己合本庆丰楼,他犹豫了。

    “白老板放心,我的合本并不是指缴纳金银,供庆丰楼开分店或装潢,在明面上修整酒楼,而是定期源源不断地提供膳方,庆丰楼独家享有。”

    这可比那些真金白银更吸引人啊!

    不过,白清周并不是什么贪得无厌之人,兰时身上所拥有的,那可是滔天的财富,他白清周挣不完,也吃不下,他感叹了下,不由自主开始深呼吸,意图平静砰砰直跳的心。

    感受到白清周难抑的兴奋,兰时又说:“白老板只需与我定时分红,比例不多,利润的十分之一即可,帮助我们在这诺大的汴梁定居下来…”

    食方的珍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妥妥的要一半毛利根本不成问题。可兰时说到底,仅仅还只是个孩子,她怕白清周拒绝,便将心里原本预想的五分之一下降到十分之一,结果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不不不,兰时小儿,你先等等,等,等我今晚回去想想。”

    白清周脑海中像是被电击一般,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他甩甩脑袋,试图努力从滔天的富贵中清醒过来。

    现在答应太过轻浮,事关重大,可不是嘴上简单说两句就能敲定的事儿,他需要回去和夫人以及王福再商量商量。

    “我明白的,那今日就先不打扰您了,您回去慢慢考虑,再答复也不迟。”兰时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幸而白清周还需要考虑,不然答应地太过于顺从的话,倒是让她觉得有些过于简单呢。

    悠长的结课铃响,夫子前脚刚出教室,屋内的谢怀瑾便猛地将书一合,左手撑住下巴,一连玩味地看向一旁黑眼圈都快要掉到地上的男人。

    “喂,徐长赢,你昨晚做贼去啦?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在薛夫子的课上走神呢。”

    还不是为了钻研那本价值五百文的话本。

    徐长赢不想多说,昨晚熬夜的痛苦现在全都反在课堂表现上,他拿出替书肆写好的抄书,数着数量对否,计划着散学后送过去。

    “莫不是昨晚跟你家夫人亲亲热热,你侬我侬…”谢怀瑾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之前谢月戎提到过的那位盲女的丈夫,就是自己身边这太学大名鼎鼎的“次次一等”,八卦之心熊熊□□,忍不住开始打趣起来。

    徐长赢的脑海里浮现出今日在厢房被兰时叫醒的场景,她细嫩的小手捧着他的脸,无神却又清澈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距离之近,就像是呼吸都在共享。

    “…啊——翟笛,你走路没长眼睛啊!”

    俊秀的脸庞又开始红了起来,突然被身旁的尖叫喊回了魂,他看过去,原来是同班的翟笛,冷不丁踩到了谢怀瑾的脚趾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故意的…”

    看着谢怀瑾疼到要跳脚的样子,翟笛低眉顺眼地道歉,倏尔转变成趾高气昂地挑衅,那眉眼间的嘲讽都快要跃了出来。

    翟笛身材矮小,不足五尺,鼻头垂肉,眼神凹陷,经常流连在那烟花柳巷之地,精神萎靡又颓废,身为尚书大人的庶长子,平日里仰仗着家世雄厚,最喜欺负比他地位低下的穷苦书生。

    “你说什么?”谢怀瑾眼睛睁大,眉毛上扬,嘴巴微张,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惹得翟笛气焰更起。

    “什么什么什么?踩你还需要择日子吗?有本事到尚书府去啊!”

    相由心生,翟笛长相欠佳,最看不惯那些丰神俊朗的才学子,可偏偏就在他身边,同一个班上,就有两个,还是同桌!

    “你——”

    “谢兄不可。”见谢怀瑾拳头握紧,手臂青筋大有暴走之势,徐长赢按下他,当即微微摇头。

    托谢氏夫妇刻意隐瞒的原因,谢怀瑾是忠义侯世子的事情,太学里没几个人知道,以为他是什么有钱人家的泼皮孩子,徐长赢也是与他交好之后,才无意间得知此事。

    身处太学,谢怀瑾不想惹事,要是捅了乱子,被夫子一纸告到家里去,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哟哟哟,你们看你们看,他还想打我呢?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了吗?就凭你,竟然敢和尚书府作对!”

    翟笛身后,还站了几个狗腿子,他们都是些世家贵族的庶出子弟,平日里以翟笛马首是瞻,坏事做尽,看谢怀瑾一脸不服的样子,拳头紧握,唯恐天下不乱的他们立刻叫嚣起来。

    “就是啊,尚书府的人,是你们几个平民百姓就能动的了的吗?”

    “学习好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去种田。”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农民啊!我就说怎么闻到一股土味儿!”

    …

    看着眼前抱腹大笑之人,徐长赢黑眸幽冷,目光如刃:“老实守道的农民确实不该种那么多田地,不然怎么连鼠狗之辈都能饫甘餍肥。”

    饫什么?

    众人被噎了一下,四下相顾无言,只有谢怀瑾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夸我?”翟笛学术不精,根本就没明白徐长赢话中意思,余下几人有过之无不及,无一才学之辈。

    见谢怀瑾的反应,就算是再迟钝之人也知道,徐长赢肯定没说好话。

    翟笛恃着威风,掠过让他丢面的话题,随即拿起桌面上的无名抄本,“呀,我们头名,都穷困潦倒到要去替人抄书过活了,要不要替我写几篇文章,一篇一两银?”

    “或者你小考的时候,把卷子朝外露一露,成天捂那么严实干嘛!最后还不是…要给我来擦鞋,哈哈哈哈哈———”

    话中粗鄙意思,就连教室里其他忍气吞声的学生,都快看不过眼了,只是他们也不是什么身份高贵之人,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不必了,我自有我的过法,不劳您费心。”徐长赢眼都不抬,倏然站起身,七尺身高足足比矮小的翟笛高出一头不止,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峰耸立身前,其气势迫使翟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如果你在太学,连课业都要托他人之手,那就趁早同尚书大人表明,这条枯燥辛苦的求学路,不适合你这种高贵之人。”

    “不过,我想既然尚书大人都没将你安排进国子监,想必其心中也早就对你这个儿子有杆秤了吧。”

    说完,无视众人的反应,也无视下一秒就要气急攻心,怒气上脸的翟笛,徐长赢从他手中一把抽过抄本,拿起书袋离开,谢怀瑾见状也立马跟上。

    “长赢,你若是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就好了,这抄本来的外快太辛苦了。”

    玄武街上,谢怀瑾亦步亦趋地跟着徐长赢,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温顺的同桌生气,简直太帅太震撼了!

    三步两步,两人步子迈得大,很快便拐进琉璃巷,这条路不是第一次走了,以前徐长赢到书肆交抄本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了几次。

    “一本三百文,我只是费了些神和纸墨。”

    只是,经过昨天一个晚上的“研读”,他又觉得,好像这抄本,也不那么划算了。

    “多少?三百文!”谢怀瑾震惊,原地止步,连忙拉住他就要踏进门的身影,两人随即站在瓦墙之下,“这家书肆给的这么少,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少吗?三百文积攒下来,可以买很多盒糕点给夫人吃了。”

    一提到夫人二字,徐长赢整个人好似软了下来,他一脸清纯无辜地换算着,全然没了刚刚同翟笛对峙的气势。

    三本书大概能拿一贯钱,一个月大概能抄十本,比书院给的贴补还多。

    头戴玉冠的谢怀瑾满脸黑线地看着同桌还在一旁懵懵懂懂地算着,嘴角都止不住抽搐:“徐兄,以你的水平,你的文采,还有那隽逸的笔记…算了,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见天色尚早,他拉着徐长赢扭头就离开琉璃巷,往书院方向回去。

    眼前景象变化,刚才还在人烟稀少,破破落落的玄武街,现在就已经又回到了书院附近,只不过两人再往书院后方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穿过了三条巷子。

    “这是?”

    徐长赢看呆眼了,他从来都不知道,书院附近还有这等好地方。

    只见眼前,一小间院子静静地坐落在文渊巷尾,门前柳树低垂,部分柳枝还伸进了院内,半虚半掩的门口,依稀见着一副巨大的书架,上面垒满了书册,古老的门牌匾上刻着翰竹院三个大字。

    谢怀瑾臭屁的挑眉,没说话,直接带他推门进去,一阵幽古浓墨的书香扑来,原本只看见一条缝状的书架,瞬间全幅模样展现于眼前,远远比徐长赢所想的还要大,还要高。

    “怀瑾?你这臭小子,不是说过无事,绝不登我这翰竹院的吗?”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右边传来,只见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支着一根竹拐,从月拱门处悠悠走来。

    “奚伯,小时候的事情,你怎么还爱记着打趣我啊。”谢怀瑾迎了上去,徐长赢见状则微微抬手作揖。

    “哈哈哈哈,谁叫你不常来,看望我这已经半截入土的老人。”奚仲景瞧见他一脸耍赖样,顿时仰天大笑,而后没多会儿,精明的眼神汇聚到院子里的另一个人身上,“这是哪家的娃娃啊,好一身清润不垢,如德如玉的风骨,还不赶紧给老夫介绍介绍。”

    谢怀瑾将奚仲景引到徐长赢面前,小头一扬,颇为自豪地说:“这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徐长赢,上一届云州府的解元!”

    “晚辈徐长赢,见过奚老先生。”

    “哈哈哈,好好好,陵阳郡事全稀少,懒守长赢半日闲[2],想必云峥和月戎力排众议送你进太学,还是有点远见的。”

    徐长赢内心一凛,能如此亲昵自然地唤着忠义侯夫妇的名字,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伯,身份定不简单。

    奚仲景招呼着两人进去,唤小厮沏了茶水来,三人围坐在圆桌前,窗户半开,屋外立着一台水风车,潺潺流水,清幽宜人。

    “奚伯,今日带长赢来,主要也是想看看您这儿能否帮帮他。”谢怀瑾猴饮着奚仲景的上好毛尖,豪放之态一如其父谢云峥武将之风,奚仲景无奈地摇头,真是可惜了这怀瑾美玉之名。

    “且说说,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这朋友,被人坑啦!好端端地抄书,字迹秀美,注解清晰,才区区三百文一本,简直没天理!”

    抄书?

    闻言,奚仲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清秀书生,嗯,衣服素白但毛边微起,头上仅一根木簪束发,腰间也没有最近世家子流行的压服佩环…诶,再多看几眼,好像这脸颊肉也凹下去了。

    奚仲景的目光比窗外的余阳还要刺眼,照得徐长赢差点都没把持住,几欲想溜。

    “我这不是突然想起,您这也有很多书,这翰竹院总归能容得下他的吧。”谢怀瑾讨好地替奚仲景倒了杯茶,茶水八分满,然后顺带着也给自己满上。

    “唔…老夫懂了,你是当我这翰竹院是慈幼局,不远万里托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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