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徐承修总比睡着的要兴奋得多。

    好比现在,徐时宴正一边试图摁住动来动去的修哥儿,一边走在寂静的假山群里,“别找了,我已经没有牌牌了。”

    “呜——牌牌,飞,我飞!”

    徐时宴只想扶额皱眉:早知道刚刚不扔木牌了,被这小祖宗看到,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让他忘记。

    烦恼不显,他耐心地一边哄着修哥儿,一边在缭乱的假山群里找出去的路。

    突然,一个身穿嫩粉色襦裙的女子差点撞入怀里,幸好徐时宴反应迅速,及时避开,大步一夸,朝侧边一转,及时护住修哥儿的脑袋。

    “小姐小心!”

    一道女声从面前传来,接着一只玉臂迅速拉了一把将要倒地的女子,这才将她扶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徐时宴眉眼不耐,以为又是什么有心机的人,欲在人迹罕至的路上,使出不入流的手段来靠近他。

    见修哥儿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并无大碍,他抬眼就要厉声斥责,却瞥见地上孤零零躺着一顶帷帽,上面还绣着淡淡兰花,“公子请见谅,我们乃是清水巷徐家之人,我家夫人眼睛不好,适才心急,欲捡帷帽时,才不小心冲撞了您。”

    白术见男子衣锦华丽,却面露不善,以为是撞上了什么达官贵人,连忙道歉。

    兰时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声音不由自主都带着抖:“民妇多有冒犯,还请贵人见谅。”

    清水巷徐家?

    “你是徐长赢的夫人?”

    突然听到夫君的名字,兰时倏尔抬头,莹润的小脸上充满疑惑,但随即答道:“…是。”

    “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多紧着你家夫人,不要再撞到了。”

    双眼有疾,单螺髻束发,身形虽然有些弱小,但能被邀请进到侯府来参加满月宴…算了。

    这些天被府上那些逼婚的人弄魔怔了,看什么都觉得对方居心不良,以恶度人,下回这些场合,还是等夫人出马吧。

    言毕,不想再多生事端,徐时宴不再停留,抱着一脸懵懂的修哥儿转身离去。

    不知对方所想,这边的主仆二人也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都是那妖风,害得小姐帷帽都吹掉了,真是吓死我了!”

    “别怕,我看那大人气质上乘,不像是粗狠之人,不会有事的,下次多注意就好…诶?刚刚你怎么突然间喊我做夫人了?”

    “啊——都是姑爷教得好,说这样就不会有人打小姐主意了!”

    …

    小小插曲,两人很快便不放在心上,从内院里再一次告别谢月戎后,兰时一出来就看到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拱门前。

    “夫君,久等了吗?”

    她提起裙摆,就要像以往在上阳县时朝他跑去,可还没跑几步,就被眼前人拖住了身体。

    “又胡闹了夫人,地上碎石多,小心崴脚。”

    徐长赢先她一步上前,白术此刻很有眼力见地往旁边挪了一步,走到跟卫二并齐的地方,把兰时身边的位置让给他。

    徐家守则第一条:只要有姑爷在,小姐身边就没有别人的位置!

    “懂了吗?”

    “懂懂懂!”

    两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小子正在悄悄说小话,这边的两个人也气氛正好。

    “嘻嘻,我这不是高兴嘛,你看到了吗,团团圆圆很喜欢我做的布偶,笑得可开心了!”

    刚刚在前厅的时候,除了给谢月戎赠礼,兰时也给两个刚满月的小娃娃送了礼。

    顾忌着眼疾,又怕在大街上随便买来的贺礼不合心意,兰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布料铺子买了几捆粗绒线。

    先用手帕叠成一只布耗子,然后再用绒线在外面绕一圈,稚拙可爱,柔软异常。

    即便是团团圆圆玩的时候,不小心砸到脸上,也不会疼。

    兰时将两只颜色不同的布耗子拿出来的时候,谢月戎惊讶地叫了一声,好像比起两个孩子,这绒布模样的布耗子更得她的喜爱。

    “手可太巧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布偶呢。”

    谢月戎当即一手一只布偶,就这么悬空地放在团团和圆圆的眼前。

    两个孩子立刻就被眼前颜色艳丽的东西给吸引,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团团开心地直拍手,圆圆的嘴角更是止不住地流下一道透明的痕迹,靛蓝色的襁褓布都被洇湿了。

    “我天生运势不好,就算给宝宝们买了罗汉眼[1]、长命锁,也怕给孩子们过了病气,不宜常带。所以我就想着亲手给他们做点布偶,图个新鲜,玩个一两年,丢了便好。”

    “主母放心,做布耗子的手帕,外圈勾线的绒线,我都已经和白术提前用烧开的热水烫过了,绝对安全!”

    像是怕主人家嫌弃,兰时不免说多了两句,有些激动,一旁安静听着的谢月戎却生气了。

    她毫不收敛脸上的怒气,眉峰一皱,秀手一下子就作势堵住兰时还在细细叨叨的嘴,“你这个人再说下去,我可要罚你了。”

    “哪有人会嫌弃友人的送礼?又哪有人总是将自己的不幸挂在嘴边的?”

    谢月戎将两只布偶放到床边,紧紧跟两个奶娃娃靠着,然后抬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们圆溜溜的脑袋。

    “兰时,你要记住,人在这世上走一遭,都是有他相应的运,这运有好有坏,我们不能只看到不好的一面,更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时常感恩,否极泰来。”

    想到这儿,兰时又忍不住要开始酸鼻子,她垂着头,借着迎面吹来的北风,偷偷吸了吸鼻子。

    “好冷啊,我们快回去吧,今儿出来晚了,枣香阁的豆糕都快卖没了。”

    徐长赢没有看到小娘子泛红的鼻尖,就连暗藏在话语中的哽咽都被晚风给吹散了,“想吃的话,过两天,我散学后去买,要是没有的话,糖味的豆腐脑,夫人想吃吗?”

    “想吃想吃!姑爷,我要吃甜的,卫小二要吃咸的!”

    “才不要,我也要吃甜的!再说了我叫卫二,不是卫小二——”

    “略略略!”

    …

    凉风四起,衣袂飞舞。

    徐家四人的影子在月光的照映下忽明忽暗,宏伟气派的朱红门前,一位鹤发松姿的老人从门内出来。

    他手上拎着一个约莫二尺高的药箱,天涯边际的一缕斜阳打在他的身上,虚虚实实,如梦如幻。

    “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夜雨悄然而至,乌云黑压压的一片,雨越下越大。

    汴梁最大的青楼——曲流觞里依旧竹音靡靡,衣香髻影,一派奢靡景象。

    “常德兄,最近怎么不见你多来啊,是不是家中娇妾又对你死缠不放?”

    楼上。

    偏东南角的凝心阁里,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个美人怀中。

    只见美人似若无骨,媚眼如丝,紫色抹胸堪堪遮于胸前,柔白如玉的肩头上笼着一层薄纱,腰间上还系着一根极细的珠链,下摆的长裙像是被人无端端从中剪断,细白如雪的小腿就这样露了出来。

    窦北杰嘴对嘴接过头牌[2]凝心的甜脆樱桃,他玩心突起,顺势装作不稳,将樱桃在凝心的口中滚了一遍,这才将它嘬了回去。

    “讨厌官人!净欺负凝心!”

    凝心有些窘迫地擦拭着嘴角的唾液,见眼前人喜欢玩,很快又含了一个,没曾想却遭了拒。

    男人先是结结实实地摸了一把凝心的腰,然后挺起身来,又在美人颈上偷了个香,不顾她的反抗,将人往门口处推了推,“我和常德兄有点事儿要聊,你们几个,先出去。”

    难得来了人,点自己的牌子,看身样气势还是个富家子弟。

    见两人刚刚相处的气氛不错,凝心想撒个娇,再争取一下,可下一秒却被男人凶狠的眼神给吓退了。

    等到她哆哆嗦嗦,颤抖着身子退下,当茶女关上门时,凝心才像是刚回过神来,从鬼门关前走一趟,“这活吓人的买卖…以后还是少做得好…”

    没了美人的细腰做靠,窦北杰只好换个地方,他拿起一只空酒杯,走到房间的另一边。

    拨开低垂的纱幔,只见对面还放着一张食案,桌前躺着一个身穿银朱色长袍的男人,他的脸上放着一张画纸,纸张薄如蝉翼,上面赫然是一张美人图。

    即便没有看到正面,美人没有眼睛,阅人无数的窦北杰还是一眼识佳人。

    “好啊常德兄,我说你今天怎么连西域来的凝心都看不上眼,原来是早就在这儿私藏美人来了!快跟兄弟说说,这尤物是何人?”

    柳常德像是刚刚在幻想里跟佳人会面,迷瞪中听见窦北杰在叫他。

    他极其不舍的睁开眼,两手捏住画纸的两侧,将美人图稍稍拿远了些。

    “这可是我前几日新寻的玩意儿,还没搞到手呢,你倒是想争了先——”

    男子语意森森,引得对面之人缩了缩脖子。

    没办法,柳常德之父柳言乃当朝御史中丞,官拜四品,受公卿章奏,纠察百僚,休有光烈[3]。

    而窦北杰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寄禄官,官从四品,有官名有待遇,但无实际职事,非有圣上特命,不管事务。

    更何况寄禄官的官位还是买来的,柳常德还真就不用怎么看他的脸色。

    窦北杰畏畏缩缩,拽着酒杯不敢出声,全然没有刚刚吓退凝心时的气场。

    他熟练地打着哈哈,赔笑道:“常德兄,看我这嘴吐不出象牙,哪敢和你抢人啊!”

    柳常德坐起身,屈指用关节抵住喉咙,轻咳一声,然后侧眸瞥了他一眼,满脸尽是狂妄。

    “嘁——有贼心没贼胆,我告诉你,这女的就是一普通民妇罢了,小爷我就看在她眼睛不好,跟其他那些贴上来的女人多有不同,想吃口新鲜,不怕告诉你,我都已经让人踩好点,过几日就拿下她!”

    “也许小爷心情好,后续再叫上你,也不是不可。”

    柳常德自顾自地说着,很快便又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无法自拔,又开始东倒西歪起来。

    一旁谨小慎微模样的窦北杰呼吸一滞,继而又和他斟酒倒茶,一双臭脚又是熟练地捧起。

    竹音仍靡靡,香烟雾缭绕,曲流觞里的歌舞升平依旧继续,天光依旧循例升起。

    一间精致巧室,四周的支摘窗[4]上,还有白纱做帘,一道相思小屏风将卧房分作两面,房中一娘子斜卧于美人榻上,云鬓乱洒,朱唇微翘,甚是娇媚。

    “嗯——白术,别闹…”

    兰时好好地睡着,在梦里的她就快要摘下布绫,朦胧的男子长相就快要由虚变实之际,突然感觉脸颊上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

    紧接着,一团毛茸茸的小物在鼻尖扫动,就连脚丫子处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拱一拱的,直扰人清梦。

    睫毛微启,刚刚感受到刺眼的日光,一声喵儿在耳边响起,然后一条蓬松的白尾不甘示弱,径直盖住了小娘子巴掌大的脸,只叫她惊慌。

    “尺玉,你怎么上床来了?”

    听到兰时唤它,尺玉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它顺从地窝在瓷枕旁边,好似在给自己找个凉快地儿。

    尺玉是一只通体纯白的狸奴,全身毛发无一丝杂色,长毛拖地,一双湛蓝色双瞳简直绝美异常。

    同它一道来徐家小宅的,是一只毛色十分相近的白毛犬,犬耳色乌,除其背部也有一块乌色外,亦是雪色居多。

    兰时给它取名为乌耳,也算是十分相应了。

    尺玉和乌耳都是五天前的晚上,他们一行人从忠义侯府回来时,在家门外遇到的。

    一猫一狗绕着门前小巧玲珑的兰花盆栽,正追着尾巴玩,见有人来,便很快地藏于路边废弃的竹筐后面,等来人走了,小腿一蹬,又跑了出来。

    就这么来来回回几趟,直到兰时几人归来,它们都没有被路人抓到。

    “咦——小姐你看!是狸奴和白狗,它们在门前玩花儿呢,小兰花都快要被它们给叼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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