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声音在花庭前院里回荡,氛围似乎有些尴尬。

    时间回溯到一盏茶以前。

    也许是太久没吃好东西,抑或是昨天晚上的拨霞供滋味太好,卫二从醒来时就开始感觉肚子不太舒服,左脚刚踏进前厅没多久便开始闹起来。

    没办法,徐长赢只好拜托了一小厮,领他去方便。

    今日的主角是侯府的一双龙凤娃,约莫仍需些时候,谢月戎才会带着他们来前院见见脸。

    有老父亲谢云峥在前面顶着,府上唯一一个适婚主子——谢怀瑾,当下才得以轻松地跟徐长赢躲在角落里唠嗑。

    两人寻了一个安静的走廊,谢怀瑾从怀里拿出刚刚薅的几块茶果子,递了一个给他。

    “诶,你听说了吗?那宫中的九公主最近总是偷溜出宫,翻墙的时候还被巡逻的禁卫军给抓了个正着。”

    徐长赢内心一片平静,毫无波澜,无语凝噎。

    不知道是什么给他以错觉,会认为自己一介书生,能窥得那宫墙事。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无神,表情过于无语,谢怀瑾很快也意识刚刚的“失误”。

    他轻轻拍了拍嘴巴子,讪讪道:“害,看我最近真的是读书读傻了,真的是什么胡话都说…不过你还别说,这有天能飞上枝头的事,可不是只有女子才能做到,我们男子也一样可以!”

    谢怀瑾豪气地甩开衣摆坐下,掰着手指,细细数着历朝历史。

    “历史上榜下捉婿、尚公主的事情多了去了,前朝明懿长公主的驸马爷,十年寒窗归如梦,一日醒来志未酬;前朝一品大将军家的小女儿,经历两次和离,半老徐娘的她仍能以一匹烈马,在殿试唱名之日,将年仅十八的探花郎掠了去,直奔颍州老家,头也不回!”

    “就说我朝吧,建统九年,第一届科举考试恢复,虽说那届的状元、榜眼、探花都相安无事,但我听我爹说,实际上是因为早就在三年前的春闱,各地就已经爆发过一轮榜下捉婿的乱象了。”

    他越说越来劲儿,放下咬了一半的茶果子,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然后站起身,一个顺手就揽住徐长赢的肩膀。

    “长赢啊,我好歹也是个英俊潇洒的侯世子,下一次殿试再努努力,估摸着也能拿个好名次,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来榜下捉我呢——”

    谢怀瑾越说越得意,奸笑声都快要藏不住了。

    “…祝徐兄得偿所愿,心想事成。”徐长赢眉头紧蹙,宽大的手背不经意间将某只油爪子扫落。

    他的手很漂亮,手背上青筋稍显,骨节分明,白玉般的手指灵活修长,细看指尖竟还微微发红,像极了那冬日玩雪的结果。

    “你就好了,成家立室,鸾凤和鸣,我刚刚路过八角亭的时候,远远地看到疑似弟妹的身影,粉衣乌发,衣袂翩翩,定是个玉人!”

    谢怀瑾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折叠,然后放到唇间用力一吹,一道尖锐的声音响彻云霄。

    他咂咂舌,心想普通叶子的哨声,还是没有竹叶来得好听。

    身旁如青竹般清新俊逸的少年突然扬起一抹笑容,温润似水,如春风拂面,“谢谢夸奖,在我心里,夫人最漂亮。”

    谢怀瑾:…你开心就好。

    无视谢怀瑾突然抽搐的嘴角,徐长赢十分大方地接下夸赞,全然一副坠进爱河的样子,任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忽然,走廊的尽头处,靠近前院拐角的地方,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

    “两个,爹爹。”

    “爹爹,像,蜀黍!”

    两人应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好几的男子,身穿深色腾云纹样圆领袍,脚踩□□白底皂靴,眉眼凌厉疏朗,双唇紧抿成线,脸庞线条分明,显稳重威严之色。

    怀中抱着一孩童,莲花对襟短衫异显清凉,胸前悬挂一银制平安长命锁,精致的小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粉雕玉琢,童稚十足。

    “爹爹,两个爹爹…”

    “修哥儿花了眼,爹爹不是抱着你吗?那个叔叔不是爹爹。”

    “再说了,要叫人家哥哥,也不想想爹爹都多大了…”

    男人声音低沉,犹如古筝七弦轻轻拨动的宫调,不紧不慢,不骄不躁。

    今日得闲有空,他带着儿子徐承修应邀忠义侯府之约。

    原本应该是妻子盛南昭一起来的,可是临行之前,妻子名下的成衣铺子突生事端,无奈只能走一趟,这才剩下他们父子俩。

    修哥儿心性未定,不喜前院枯燥的氛围,闹着要去池塘看鱼,徐时宴这才暂别还在应酬的谢云峥,带着他往假山群走去。

    半路上,修哥儿又改变了主意,看到一只飞舞的蝴蝶就闹着要追去瞧瞧,他抱着他多走了几步。

    蝴蝶几瞬就飞走了,还未站定神来,修哥儿一句话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顺着修哥儿的小手指方向看去,两位年轻公子儿就站在走廊中间。

    一位身穿丹霞色泥金云纹锦袍,腰间白玉衔墨绳垂挂,相貌酷似刚刚才打过照面的忠义侯。

    另一位身穿天碧长衫,劲瘦的腰间仅挂一宝蓝色香囊,长眉如柳,容貌如画。

    要不是还留有一丝清明在,徐时宴还真就开始思考着:除了我和时宽,父亲…多了一个私生子?

    虎头虎脑的小娃娃不知道自家爹爹所想,他蓦然回头,眨巴眨巴眼睛,像是使了好大的劲儿。

    这时,谢怀瑾走过来打招呼。

    “时宴兄,好久不见!多谢你和小世孙能赏脸来我弟弟妹妹的满月宴。”

    “怀瑾客气了,是修哥儿想来见见,自从收到请帖的那一刻起,就记着要来看一眼,比他还小的小娃娃。”

    听到自己的名字,徐承修立刻弯起眼睛,对着眼前还不熟悉的陌生人散发笑意。

    “娃娃!娃娃!蜀黍,爹爹——”

    但是很快,他又被默默站在一旁的徐长赢给吸引住了,扯着徐时宴的领子,吱吱呀呀地就要把另一只小手往嘴巴里放:“爹爹,抱——”

    “诶咦!小世孙,这可不是爹爹噢,你再仔细看看?”

    天老爷!这小世孙怎么薅着徐长赢来喊爹爹,这不是挑事儿嘛!

    气氛即将再次凝结之际,谢怀瑾连忙跳出来充当中间人。

    嘴上逗着稚童,心里却也狐疑:长赢和时宴兄乍一看还真有点像。

    如果说徐长赢是如新生期青竹般温良如雅,那么徐时宴就是在悬崖上经历风吹雨打之下,依旧巍然挺立的成年期龙竹。

    听到稚儿无辜的语言,徐长赢眉梢微挑,记忆里好像也有人之前就说过,只不过当时的他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在正主面前,却又是另一番感觉了。

    他藏下内心的怪异感受,向后退了一步,躲过朝他伸来的小胖爪,微微低头,站在原地就像一座假山,可那眼角处微微垂下的弧度,细看之后确实又不像徐时宴那般上挑凌厉。

    谢怀瑾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好久,五尺之童这才将将区分出来。

    见真正的爹爹脸色有些臭,修哥儿水灵灵的眼珠子这才轻轻一转,嘟起小嘴,非常小声地吐出一句“对不起蜀黍。”害羞地都不敢看他。

    接着软乎乎的小脸往柔软的衣袍处一埋,奶声奶气地说:“爹爹,修哥儿,错了,抱!”

    感受到一小股暖风拂过脖颈,徐时宴这才缓和了一下脸色,大手拍了拍修哥儿的后背,继而微微侧头,故作警告。

    “今晚回去我就跟你娘打小报告去。”

    修哥儿成功偃旗息鼓,柔软的小身子窝在他的怀里,安静下来。

    “失礼了,童言无忌,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无妨,小公子天真无邪,自有一颗童心。”

    见徐时宴半抱着修哥儿,要给自己行礼,徐长赢立刻抬手抱拳制止了回去。

    “对了,我忘了介绍。长赢,这位就是徐国公府的嫡长子徐时宴,时任枢密副使,官拜二品。”

    “时宴兄,这位是徐氏长赢,我在太学的同窗,今天团团和圆圆的满月宴,我也邀请了他过来。”

    徐氏长赢。

    徐长赢?

    徐时宴记忆力极好,从小到大,只要是经过他的大脑,认真看过的书目笔记,他都历历在目,半面不忘。

    这不就是他前段时间,在翰竹院里经常找来翻阅的誊书者的名字吗?

    真的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徐时宴突然侧了侧头,漆黑的眼底辨不清情绪,“翰竹院里的抄本注解就是你写的吧。”

    话是疑问,可脸上的神情却早已做实了心中所想。

    听到熟悉的地名,廊中的两人都微微一愣。

    徐长赢和谢怀瑾对视一眼,然后前者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

    “自然,你写的注解册我几乎都看完了,很有意思,我也从不同的角度更加了解到了京城以外的百姓的生活。”

    徐时宴点头,原本礼貌疏远的气势也渐渐消散。

    别看小身量的修哥儿窝在怀里才小小一团,这分量也是不轻的,他往上掂了掂,将还在埋脸的小儿换了个方向。

    “原本还想着让奚伯介绍一下认识,没想到在这宴会上倒是提前见面了。”

    也许是因为本家姓的缘故,或者是自己先于书中“见”过他,徐时宴心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两人三百年前真的是一家一样。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长衫男子,衣袖干净,鞋底微损,全身上下无分毫金银珠宝玉器装饰,长发仅以一根桃木簪束起,背后的脊梁骨却比他遇见过的所有书生都要直挺。

    是个可造之材。

    想到这儿,徐时宴从墨色腰带处拿出一块木牌,木牌边缘毛刺平滑,表面用桐油浅刷一层固色,只正中间刻了一个宴字。

    “最近我正在给修哥儿找蒙学老师,平日里我公事繁忙,夫人也有很多体己事要处理,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我的随身腰牌,待太学下次休沐,来徐国公府试试看。”

    “如果觉得不太合适的话,我还有一个弟弟,年纪与你相仿,互相之间做个伴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月俸只多不少。”

    只只留下几句话,不管眼前与自己有几分像的少年如何做想,徐时宴转身,然后十分随意的将木牌往身后一抛。

    轻飘飘的小木牌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徐长赢来不及拒绝,便手忙脚乱地把它接了起来。

    “世子留步…”

    待徐长赢抬起来头来,高大的身影早已远去,连翻的衣袂在拐角处瞬间消失,廊里只留下几句虚无缥缈的争执。

    “牌牌飞飞,爹爹!修哥儿也要飞飞。”

    “…”

    “飞你个头,回去就断你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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