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串腊肉熏得可真好,改天洗好之后,给几个侄孙送去…”

    胡大娘拎着一大串熏腊肉和十几个寿桃寿糕,两只手都满满当当的,全是福气,正一边哼着不成曲儿的小调,一边蹦哒的像个孩子,往清水巷方向走去。

    她早年丧父,膝下无子,年轻的时候还有不少亲戚劝她改嫁,趁颜色好多生几个,再不济给某个富商老爷做小妾,保障晚安安康,等等…这些全都都被她一一给回绝了去。

    她脑子又没病!

    一个人过多好啊!

    长得好看,能当一辈子饭吃?

    自己有手有脚,又有一门能吃饭的针线手艺,再说了,短命的死鬼老公的家里人都对她很好,根本不会嫌弃她,有他们的支持,胡大娘可从来没有过又重新走一遍盲婚哑嫁的念头。

    恰巧乡下的舅姥爷前几日过寿辰,耄耋[1]大寿,吉利得很,趁此机会她也回了趟娘家,蹭蹭喜气,可这喜气都还没带回家门,就被一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黄毛小儿挡了路。

    “嘿!我说你这黄脸婆怎么就听不懂呢!知道里面的人是谁吗,你就敢瞎闯,万一冲撞了我们少爷,多少个脑袋都不够你谢罪的!”

    仗着主人家的威风,柳昌十分嚣张地推了一把胡大娘,后者没有防备,趔趔趄趄地后退几步,怀中包裹全都散落在地。

    “黄,黄脸婆?”

    趁胡大娘还没反应过来,为虎作伥的柳昌又眼疾手快地一脚踩在了掉落的白糯寿糕上,瞬间一个黑黢黢的脚印就印在了上头。

    见这跋扈的架势,胡大娘也不是吃素的。

    她直接将繁杂的行李一放,撩起袖子,指着柳昌的颞颥穴[2]就开始输出:“咋的?你家少爷是什么皇宫贵族里的后宫三千吗,当年丞相府的安贵妃生子都没你家来的排场大!还冲撞…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那他欺负老百姓也与庶民同罪!”

    “御史府的人对吧,今天我胡英倒要看看,天子脚下还有没有能管事的人了!”

    胡大娘嗓门大,一铜锣嗓子声如洪钟,一时间,街头巷尾里藏着的邻居们都忍不住了,一个个都打开门缝伸出头来,更有甚者还端着没吃完饭的碗,明晃晃地站在门前,帮她撑场子。

    “就是啊,让你家少爷出来露露脸呗,别像那黄花闺女一样藏头露尾,又是清场又是赶人的,怎的?这巷子里有你家少爷的断袖[3]啊?”

    “哎!怎么说话的呢金花,说什么劳什子断袖呢,依我看啊,估计是来找哪家的小娘子吧,喏,这巷尾不就有一户人家吗?”

    驳着金花的人,正是住在不远处的曹举人,他不知何时开了门站出来,还很悠哉地拿着本书。

    “我呸!你造谣也不看看对方是谁,往人家小姑娘身上泼脏水是人干的事吗!枉大家戏称你为曹举人,也不知道是谁考了十几次州试都不过,现在学问还没做上,倒是学会脏人了是吧!”

    别看金花年纪小,知道的东西那可不少。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曹举人定是看人兰时相公年纪又小,长得又好,还是上一届云州府头名解元,心生妒忌,这才将那泼天冤枉随处乱喷。

    胡大娘对柳昌,金花对曹举人,两对谁也不放过谁,各吵得不可开交之际,一道同柳昌形似的身影很快便一闪而过。

    “少爷,少爷!不好了,柳昌那小子同那些市井小民生了口角,现在外面看热闹的人变多了…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哪家的妇人,说她有侄女婿在开封府做活,那可是毕准的地盘!老爷最近正跟此人斗得厉害,我们…我们还是赶紧撤吧!”

    柳荣虽同柳昌一样是柳常德的贴身侍从,但前者心机更加深重,为人机灵圆滑,更受柳常德的喜爱,听到来人告诫,柳常德也收回了正在大肆踹门的脚。

    “什么?毕准的人?你亲耳听到那个妇人说了?”

    “不会有假的,奴什么都不好,唯一双耳朵能辩千里,她就是提到了开封府的名头!”

    柳常德闻言,立刻转头,对着闭门不开的徐家啐了一声,“这个臭娘们,算她好运!小爷我才不是怕了那毕准,而是不想回头又被我爹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

    话里话外,全是吹嘘自己,实际上柳荣哪能不懂,少爷就是怕了那开封府尹毕准,被那个人盯上,准没好事儿!

    柳荣一连串说了几句是是是,然后左顾右盼,见附近没什么人,赶紧猫着腰,护送柳常德从一条黑暗的小道里逃走了,全然没有刚才踹门的神气。

    临走之前,柳荣还特地绕了下小路,随地找了一个小乞儿,让他给还在巷子口和胡大娘互骂的柳昌递口信,让他赶紧撤。

    “真是的…这些富家子弟一天天净不干点正事儿,老百姓种的粮食全让这些膏粱子弟[4]吃饱了没事干,撑的!白瞎!”

    风波渐去,吵架总归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就胡大娘“口才”好点,五句里面能有三句听着是新鲜的,火力不够的柳昌早就撒开脚丫子跑了,剩下几个看热闹的邻居们也都逐渐散了。

    见回家的路终于通畅,胡大娘心疼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寿糕,一边还在不停骂道:“该死的糟心玩意儿,舅姥爷给的糕都浪费了…”

    正当她将脚下的寿糕捡完,打算再去捡其他的时候,突然,一双修长的手先于她,轻轻将白胖的寿糕拾起,还细心的将其表面的灰尘拍掉。

    “胡大娘,这寿糕是您的吗?”

    徐长赢刚散学,看到隔壁家的胡大娘独自蹲在地上捡东西,出于礼貌,也上前帮她。

    “是是是,都是我的,谢谢你啊!人和人的差距尚且这么大,那些个鼠辈都不算是人了…”

    胡大娘声音小,徐长赢没听清。

    卫二很快也将其余的寿糕捡了起来,塞到胡大娘的怀里,“胡大娘,这儿刚刚是怎么了吗?老远就听见有声儿了,可转了个角过来,就只有您一个人。”

    胡大娘本就在气头上,她顿时往地上一呸,像是终于抓到爱听睡前小故事的孩子的老母亲般,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遍。

    “谁知道呢,回来就见着一人将路给拦着,不让人进,还说自己是什么御史府的人,我上去争论,他还将我的寿糕腊肉全部都推倒了,气得我…”

    徐长赢听了,眉心一皱:这偏僻的青龙街,所住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贫民百姓,御史府的人怎么会来?

    他没多问,和胡大娘道别后,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咦?姑爷,门口的兰花怎么都碎了!”

    卫二突然手指一伸,“才几天没回来,三盆兰花碎了俩,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最近的伙食好,眼神也好,很快便敏锐的察觉到家门口的变化。

    徐长赢沉默不语,脸色不如往日那般和睦,“先回去。”

    两人加快脚步,正当徐长赢要推门进去时,大门一下子就从内部打开了,定睛一看,是白术。

    “姑爷,卫二?你们怎么回来了?”

    听见白术的声音,正在屋内抱着尺玉,正在晃神的兰时瞬间冲了出来,“夫君?”一步两台阶,看得徐长赢胆战心惊,手心都捏出了两把汗。

    “夫人慢些!”顾不上一旁还在疑惑的白术,徐长赢大步过去,一把抱住兰时,只是她面色苍白,神色莫名有些慌张,让人摸不着头脑。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怕不是看我突然回来,吓到了?”

    徐长赢顺势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小时候,晚上遇着春雨惊雷时,他默默守在她的窗前,替她阻挡一切的样子。

    “没,没事,只是有些惊讶你们怎么会突然回来,心里开心,这才有些失态罢了。”

    在熟悉温暖的臂弯里,兰时很快便找回了平静,她稳了稳心神,接着有些像是掩饰般的,把两人中间的“夹心烤饼”小尺玉塞到徐长赢怀里。

    “尺玉它也说很想你,夫君你先抱抱,我,我厨房里还炖着卤梅水呢。”

    说罢,兰时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厨房,半点不看他。

    见她这个样子,徐长赢内心的不安愈发变大,他紧抿嘴唇,眉间的川峰变深。

    将沉重的包袱放好,卫二走到他身边,挠头,“奇怪,小姐怎么都没问我们为什么回来啊?还以为能给个惊喜呢…”

    徐长赢不说话,他放下怀中闹腾的尺玉,视线一直看向厨房的方向,直到那抹倩影进了屋,这才低声说了几句,随后卫二了然地点点头。

    “好的姑爷,包在我身上!”

    家里的两个大男人突然回来了,兰时担心家里肉不够,就打发了白术,趁肉摊档还没收,赶紧再去买点。

    “二两猪肉,晚上做个竹笋炒肉吧…嘶,突然间好想吃烤肉串了…”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姑娘,正在垂着头走在街上,手里拎了几块新鲜的猪肉,边走还边嘟囔着,突然间眼前就蹦出了一个人影来,“嘿!”

    白术吓了一跳,差点就要闭着眼睛,学着小时候在农村乡里的两口子掐架的例子,不管来人是谁,直冲着他的□□子生踹一脚。

    “呀呀呀!”卫二见她的架势,激灵地往旁边一跳,看看躲过这要命的举动。

    “白术!你干嘛!虽然我之前是准备要出家,可也没打算直接升级做太监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白术这才挑了挑眉,似信非信地睁开眼,看到熟悉的方巾小脑袋,顿时美目一蹬,双手叉腰,“卫小二!你要死啊你,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吓人,佛祖没告诉你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吗!”

    “嘘嘘嘘,姑奶奶你小点声儿,等等别人还真以为我欺负你不成。”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儿,卫二也不好意思再跟她争嘴上的胜利,拉着白术就往旁边没人的地方多走了几步,然后讨好地帮她拿着手里的东西,接着从袖子里拿出一袋糖果子,“我新买的糖果子,全给你,你别生气了哈。”

    “哼,算你识相!说吧,有什么事?”

    见他认错态度良好,白术耍了通嘴皮子后,也没在意了。虽然她总是自嘲脑袋空空,可到了某些关键时刻,就算是诸葛在世,也未必强的过她。

    卫二一脸“就知道你聪明”的表情,当下也不再卖什么关子了,直接开门见山,道:“这不是今天得了空,陪姑爷回来嘛,但门口兰花却碎了,而且刚刚小姐感觉也都怪怪的,这才来问一下白姑奶奶。”

    小姑娘正开心地往嘴里塞糖果子,听他说后却猛然停下:没想到卫二竟然是来问这个的。

    她艰难地将果子咽了下去,然后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没,没什么啊,大概是门外中午有马车经过,不小心把花碰倒了吧,那会儿我和小姐正在屋内休息,没太留意。”

    见卫二脸上的疑惑并未散去,她快速地眨巴眼睛,伸手夺过肉,“赶紧回去吧,小姐和姑爷还等着吃饭呢。”

    “诶诶!等等我!”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回到了家。

    “…再探。”

    打发走了来要糖果子钱的卫二,徐长赢一个人静静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正和乌耳打闹的兰时,眼底划过一丝暗淡。

    门口的巷宽,根本进不了马车,夫人…为何要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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