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原本着急的心突然冷静下来,她愣了愣,转头看向一旁:“是…是你?”

    “没错,是我。”

    谈墨行云流水地将玉骨扇用力一收,接着微微低头,看着眼前如泣如诉的人儿莞尔一笑:“姑娘记性真好,这都还记得。”

    兰时呼吸一滞,突然像是想到些什么,脸色一喜欲要开口。

    谈墨挑了挑眉,他先是朝着旁边的盛装夫人点了点头,随即将扇子抵作手势,虚虚在面前停了停:“嘘,姑娘看,里面是不是已经没事了。”

    兰时满腔的注意力瞬间又被吸引回去,一来一回,大起大落,已然耗费了她大部分的气力。

    她强撑着半软的身子,倚靠在青果怀中,只见府衙内的情况已经大有转变。

    衙役不知何时已将柳常德带来的人通通都制伏在地,他的婢女显然受不了如此紧张的氛围,连手中的茶盏都不慎摔落,如今正蜷缩在椅子旁抖抖索索地捡着碎瓷片,鲜红的血珠点点落下,可她却丝毫不敢哭出声来。

    “放肆!公堂之下竟敢口出狂言,动用私刑,这是没将我开封府放在眼里!没把大兖律法视为铁律!”

    桌上沉重的惊堂木不知道拍了多少下,巨响震得众人耳朵生疼,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惊堂木底下的细痕都多了几丝。

    毕准迈着虎步从公堂上走下来,他背脊挺直,头部微微前倾,好看的剑眉稍斜,怒视着堂下毫无纪法之徒。

    “你——”

    柳常德狠狠地握拳,像是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毕准开口打断。

    “柳公子,说来也巧,我这里正好有一件东西想让你来辨认一下。”毕准大手一挥,紧接着,有衙役垂首端着一个案盘上来,中间正正当当地放着一只墨色长靴。

    这急转而下的话题,众人皆没反应过来。

    “你可瞧瞧,这只鞋子眼熟吗?”

    眼熟吗?

    这可太眼熟了!

    柳常德瞪大了眼睛:这不是那天自己翻墙时落下的鞋吗!

    原本想着返回去找鞋,但那该死小娘们的夫君竟然回来了,街头巷尾都聚满了人,柳宣愣是没寻着半点机会。

    后面一连派人翻了好几天徐府丢出来的垃圾,没见着有鞋,正当他想越级派他爹身边的暗卫去夜潜时,传回来的消息竟是那家人前一天连夜搬走了,邻里街坊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搬去了哪儿,屋子里空荡荡,更别提什么鞋影了。

    柳常德于是心存侥幸,又过了几天快活日子,直到两天前被人套麻袋打了,他这才大发雷霆,找了几个借口直接派人将看不爽的人都抓了过来,其中就有兰时的丈夫——徐长赢。

    “呸!一只破鞋,关小爷什么事,我有的是钱,想要什么没有!会要这一只破鞋!”

    一语双关,徐长赢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话中意。

    长袖下双拳紧握,脸上怒气若隐若现,心头上的一把明刀焰腾腾地按耐不住,只恨自己当初不是拜入武学,没有再揍得狠一点!

    他青筋跳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在下一秒抬头后,看到了那个令人瞬间软化的小身影。

    “夫人…”

    徐长赢的喉间上下滚了滚,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那个性情淡然,温润俊朗的男子又重新回来了。

    毕准一早就料到了柳常德会矢口否认,他轻笑一声,没急着拆穿,只是歪头看了眼那孤零零的鞋子说:“上等的皮革,鞋面镶嵌银环铁配,金丝彩绘蛮云纹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秦州柳氏才会使用的样式吧。”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明白毕准的言下之意。

    秦州柳氏,不就是柳常德的祖家吗。

    柳常德一噎,豆大的汗忽然从后背滑落,他没想到乡下出身的毕准竟然会知道此事。

    “前段时间,大理寺少卿谈墨拿着这只鞋子到开封府来,说是遇到了一名贼人,在青龙街清水巷内私闯民宅,还欲对一位姑娘行凶…”

    “放屁!才不是行凶,是——”

    该死!怎么还有大理寺的事!

    柳常德说到一半突然哑口,他呆呆地转过头去,只见门外上百双眼睛都看着他,如暗中火焰。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吸气转身时,却看到那徐长赢不知何时正对着自己,如同看仇人一般冷视他。

    瞬间,柳常德吓得岔了气:“嗬,额咳咳…”

    “你怎么知道那贼人不是行凶?”

    “我、我乱猜的,谁会为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去害命不成!”

    说多错多,已经懒得再就着他的漏洞多费口舌的毕准无意间瞥见青衫男子铁青的脸,都快比那墨靴黑了。

    他暗道不好,重重咳了一声,意图提醒某人收敛。

    随后毕准拿起案盘上的鞋子左右比划一番,又说道:“这只鞋尺码偏小,不是正常成年男性脚掌的大小,看着…倒是跟柳公子较为匹配。”

    柳常德紧张地脚趾抓地,他畏畏缩缩地弯着膝盖,欲将自己的脚隐藏在长长的衣袍下面。

    众所周知,当朝柳御史的嫡子自出生时便艰难万分,其母哀嚎了近一天才将他生了出来,可却没想到这御史之子足奇小,长大后也不足正常男子的三分之二大。

    故只要是他的鞋履统统都是要特殊定制,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当年其子就读的书塾里纷纷传言,那足恐能与缠足女一比,气得柳御史当时就以一纸将谣言传播之人统统告上都察院。

    称那些高门世家言行有失,对子女疏于教养,恐难行肃整朝堂之职。

    柳御史当初之举,倒是同今日其子柳常德的所作所为有的一比。

    “难不成,柳家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可以用得上这金丝彩绘蛮云纹样的短足子?”

    “看看看,看什么看!不是要判我的案子吗!怎么东扯西扯,净扯上那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毕府尹难不成是在刁难我这个受害者不成?”

    柳常德愤然,外头刺骨的视线怎么也抵挡不住。

    该死的毕准!竟然将他已经快要遗忘的残缺重新点了出来,等这件事处理完了,整不死这小小的开封府,他柳常德的脑袋就砍下来当球踢!

    未料,一旁静默已久的青衫男子突然双膝跪地,挺直的脊梁风骨铮铮,沉声道:“请大人明察,青龙街清水巷乃小民之家,前些日子突遭贼人闯入,家中仅有我夫人一人在,贼人不仅伤害了家中幼犬,还意图不轨,伤其性命,请大人替小民做主!”

    “你放屁!明明是你夫人自己折断毛笔欲自戕,我没有伤她半分!”

    柳常德原地跳起,指着徐长赢矢口抵赖,殊不知已然是不打自招,原形毕露。

    他喘着粗气吼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转头便睁大眼睛看向一旁正玩味偷笑的毕准。

    “毕准,是他,就是他!一定是这个书生伙同别人用麻袋打了我,有因有果,快点将他绳之以法!”

    在徐长赢跪地的那一瞬间,兰时忍耐已久的眼泪已然失了控制。

    素白的布绫晕开一朵朵水痕,看得盛南昭和青果一阵心疼。

    “小时…”

    “小姐…”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将布绫扯了下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才害得夫君麻烦缠身。”

    长赢哥哥儒雅如青竹君子,岂是那等泼浪子能随便欺负的!

    她就是个累赘,才不是爹爹口中的有福之人!

    如是想着,瘦弱的背脊猛然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流下,发皱的裙摆骤然松开,手指攥得太过用力,指节竟都有些泛白。

    如小兽般的呜咽声细细哽咽,让人心疼。

    盛南昭忍了忍发红的眼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脆弱的小人揽了过来,素手在她后颈处摩挲,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将满腔怜爱传递过去。

    “柳公子也说了,凡事都讲究因果,若你没有当初私闯民宅欺压妇女,又怎会引来后续可能有的祸端?”

    “再退一步说了,如今还未能证明打人者就是这书生,柳公子所要求的…绳之以法?怕是一时半会儿用不到呢。”

    “呵,毕小准的三寸不烂之舌还真是讨厌,幸好本公子是同他一道的,不然被缠上了,还真就会被他气了个半死。”

    沉浸在伤心紧绷状态下的兰时没有听见谈墨的话,反而是盛南昭闻言抬眸侧了侧他。

    东郡谈氏最擅析词辩证之道,若不是时宴同谈墨、毕准自小交好,保不准还真就被他给自嘲过去。

    视线再回到里面,果然,柳常德被怼得恼羞成怒,连痛苦样都懒得装了。

    他气急败坏:“怎么没有证据,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对、对了,我府上有人能够证明他那时就出现在曲流觞附近,时间上算正是我遭害之时!”

    “他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有本事就让他拿出证据,证明那个时间点他不在百花井巷,不然一定就是他!”

    柳常德像是疯了。

    他张牙舞爪地在院中大笑着,语无伦次,连衙卫都连连退守三分,怕沾染上他半分邪气。

    柳常德踉踉跄跄地走到徐长赢旁边,见他依旧跪着,讥讽道:“莫不是你也眼馋曲流觞里的衣香鬓影,管不住下身蠢蠢欲动去了吧,哈哈哈哈!说什么替妻伸冤,装什么情深人设,还不是阎王殿里开染房——色鬼一个!”

    “证据呢。”

    清冷的声音响起,众人视线皆下移,只见那青衫男子虽然是跪着,可却半点屈身低迷的姿态都没有。

    刺耳的讥笑声戛然而止,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十几息,也可能只有几息。

    徐长赢单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接着转身,冷眼侧视那出言无状之人,郁色尽显。

    “因果关系,不是铁证。”

    “你身上脸上的伤,大可是为了诬陷某人做出的自残行为,就算你府上之人能作证,但又怎么证明他们不是因为有把柄或命脉捏在主人家手上,所以才做出子虚乌有之言?”

    “如果你怀疑是我做的,那就请拿出实际证据证明,而不是要求我拿出证据自证。”

    “像现下这般将你认为的可疑之人通通抓到这里,欲行威逼利诱之事——”

    冰冷的尾音一顿,身形单薄的男人淡淡地往侧看了眼,随后突然嗤了一声:

    “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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